鹿嶺案震動朝野,因牽扯眾多高門女眷,甚至還有皇親受傷,承平帝自是十分重視。在京兆衙門連夜查問之餘,還派了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過問,免得眾怨沸騰,難以平息。
參與查案的人多了,加之又是新鮮熱乎舉朝議論的大事兒,各家關懷案情之餘,難免有消息泄露出來。
且當日衝入宴席砍殺的人並非訓練過的死士,更沒打算隱瞞意圖,被捕後不待用刑便吐露了緣故——
這場襲殺,確實是向薛家尋仇的。
大梁自太.祖登基開國以來已有百餘年,高門貴戶們盤根錯節地享福久了,許多前朝有過的積弊和毛病也逐漸顯露出來。譬如仗勢行凶欺男霸女、侵吞田舍私並土地,尤其是京城之外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做起事來更是肆無忌憚。
隻是上下勾結互相遮掩,沒鬨出大動靜,便也沒誰認真徹查罷了。
薛家是公府之尊,原就仗著爵位自視高人一等,後來女兒嫁入宮中聖眷甚隆,更是以皇親自居,不知做了多少欺上瞞下的勾當。
如今這禍事,其實十幾年前就埋下了因。
據那些被捕的匪徒招供,他們原先有的是尋常農戶,有的家裡靠小手藝謀生,隻求吃飽飯安穩過日子。
十二年之前,薛家為了侵吞土地,在易州蒲城縣指使家奴屢次趕在收成之前放火燒地,將許多良田屋舍變為焦土。因當時的知縣是薛家門生,消息非但被瞞得密不透風,官府還派人催債逼迫,讓原就艱難的農戶流離失所。
之後的兩三年裡,仗著縣城和州府的兩重庇護,薛氏家奴肆意尋釁問罪侵占屋舍,搶奪鎮上許多產業,逼得許多人家破人亡。
世事煎迫,男兒不得不聚嘯山林。
這十年來流民漸多,山匪在跟官府周旋時也練出了渾身的本事,當初被欺壓的孩童和少年也都長大成人。
其中一些人仍在山寨裡討生活,還有些人當年被薛家逼成了孤兒,時刻記著被逼迫至死的老幼親人,仇恨亦隨著年歲洶湧滋長。
到了能抗事的年紀,自然想找罪魁禍首報仇。
最初隻是一人萌生此念,慢慢的結為朋伴,其中有被薛家欺壓過的,也有憎恨其他高門的。這夥人暗中謀劃,早早的派人在京城探聽消息,又趁著流民作亂官府難以鎮壓的亂象陸續摸到京城之外,潛伏在薛家最愛避暑的鹿嶺。
而後在宴席胡亂衝殺,震驚朝野。
據說當日行凶之人幾乎都是家破人亡的孤兒,滿腔仇恨積攢在心裡,從沒想過活著離開宴席。
旁人議論起來,有說他們心狠手辣傷及無辜女眷的,也有人說是那些勳爵人家作威作福、草菅人命在先,才招致這場複仇的。
說來說去,最後難免罵幾句罪魁禍首的薛家。
因沈家隻是個小官,婚宴上的親朋好友也多是身份尋常之人,議論起薛家來更無需顧忌情麵,除了這樁舊事,還牽扯出許多薛氏門人為非作歹的惡行。
雲嬈聽著,幾乎目瞪口呆。
她雖是侯府少夫人,從前卻跟高門貴戶毫無來往。且她父親是為救百姓而死,兄長江伯宣也是個正派的讀書人,往日常拿聖人之言教誨她,打小便覺得為官做宰應以百姓為重。
哪怕長大後聽過許多公府侯門仗勢欺人的傳聞,也知道朝堂上的事不是聖人之言那麼簡單,卻從沒想過能作惡到這般地步。
聽著那些傳聞,想想平素薛氏在如意堂談笑風生、自命不凡的模樣,雲嬈恍惚之餘甚至生出了好奇。
也不知薛氏得知這些,會作何感想?
不過這個問題沒人給她答案。
因隔日女眷們回府時,幾輛馬車齊齊整整地停在那裡,崔氏和明氏等人簇擁著太夫人回如意堂,裴見熠兄弟倆在側幫忙,綺羅珠翠堆裡獨獨不見了薛氏。
——據說這回薛家死了位少夫人、重傷了好幾位女眷,年已花甲的安國公夫人在重傷驚嚇之下,也在那天夜裡一命嗚呼。
薛氏傷勢未愈,聽聞祖母過世、母親重傷臥病,加之娘家出了那樣大的事情,在稟明太夫人之後就已回娘家照料母親去了。
……
安國公府有喪,裴家自然得籌備吊唁之事。
且鹿嶺宴席上出事的不止薛家,旁人或有不幸過身的,或有重傷臥病的,難免也得安排吊唁探望等事。
沒了薛氏打理,這些自然都得崔氏親自過問。
侯府裡一時間忙碌起來,崔氏凡有顧不過來的事情便分派給明氏去做,一些不甚打緊的也會喊上孫氏和雲嬈等人幫忙。
範氏身為二房主母,自然也須出份力。
不過這回她卻很樂意幫忙。
因春日裡踏青賞花時範氏屢屢因薛家人而吃暗虧,且她和這位侄媳婦的嫌隙已經不淺,這回去鹿嶺的時候她便有意避開薛家。
薛家夜宴的那天,她一大早就稟明了太夫人,借著靜心祈福的由頭,帶了孫氏去看鹿嶺深處的道觀打醮。
婆媳倆愜意地逛了整日,回來時正好跟永寧伯府謝家的女眷搭伴,倒是心滿意足。
瞧見昏迷的薛氏被人抬回來,範氏著實被驚得不輕。
到後來滿城風雨,安國公府薛家都快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了,她想起平素薛氏仗著出身不敬嬸母的做派,心中實則暗生竊喜。
如今有往來探望等事,她也樂得出門,去聽聽彆處是怎樣嚼薛家舌根的。
回來後不好當著太夫人和崔氏的麵揭薛家的短,便隻跟孫氏說說。
孫氏聽了,心裡竟也暗覺痛快。
她本就是伯府所出,雖不及薛氏公府嫡女、賢妃堂妹那樣惹眼,卻也是勳爵人家的嫡出女兒。當初嫁到侯府二房,一半是為裴見澤的姿貌,一半兒是為了享福。
誰知碰上薛氏這麼個妯娌,竟生生壓得她沒半點風頭,平素還要委曲求全地避讓其鋒芒。
日子久了,心裡怎會沒有怨氣?
如今薛家一朝出事,且鬨得朝堂內外人儘皆知,眼瞧著是沒法遮掩過去息事寧人了,孫氏看戲之餘,也不免跟丈夫念叨。
“安國公府這事兒沸沸揚揚的,都快成京城的笑話了。那天去赴宴的原本多是跟他們交好的人家,如今這麼一鬨,倒多半轉過頭去罵薛家了。都說是他家欺人太甚,才惹出這禍事來。”
夏夜裡難得清涼,夫妻倆坐在遊廊邊的一架紫藤下,將仆婢屏退後就著瓜果閒坐說話。
裴見澤這兩日頗為忙碌,這會兒攬了妻子在懷,笑道:“可不是。這種事兒保不準彆家也有,但鬨得這麼難看的,薛家也算是獨一份。”
“那薛家的爵位還保得住麼?”
孫氏問這話時,眼底分明暗藏期待。
裴見澤豈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若當真證據確鑿是安國公指使人乾的,那彆說是賢妃娘娘,就是皇上都保不住這爵位。可若推在旁人身上,拿不住鐵證,畢竟是十幾年前的事,說不準會怎麼處置。”
孫氏有點失望,“若鬨成這樣還能保住爵位,大嫂往後豈不是要把尾巴翹到天上去?大哥有她助力,就愈發……”
剩下的話她沒說,裴見澤卻心知肚明。
依靖遠侯府從前的例子,爵位既不是非得給嫡長,也不是非得給兒子。看老侯爺如今的做派,倒像是想效法祖宗,把爵位直接給孫兒,若活得歲數夠長,直接給曾孫都說不定。
這些孫兒裡,老侯爺看重的一個是他裴見澤,另一個就是大哥裴見明。
裴見明之所以能入老侯爺的法眼,一則是嫡長孫的身份,再則也是因為安國公府這個嶽家的助力。
一旦安國公府式微,甚至牽累到裴見明,這侯府的前程沒準兒就能交在裴見澤的手上——反正爵位怎麼都不可能給庶子,剩下老五裴見祐是個病秧子,老四裴見青又良善有餘狠辣不足,絕不是能撐起門戶的料子。
夫妻倆雖收斂鋒芒,在裴見澤得老侯爺器重曆練之後,沒少暗裡打算盤。
這會兒關起門說私房話,雖則提著薛家,實則還是為裴見明。
見孫氏似有憂色,裴見澤便笑了笑,“倒也未必。即便這次能糊弄過去,薛家栽這麼大個跟頭,焉知往後不會有旁的禍事?祖父身子骨還硬朗,大哥又那樣庸碌,扶不上牆的爛泥,日子久了總會失去耐性的。”
而他要做的,便是在博得祖父歡心之餘儘力考個功名,再生個兒子出來,好教長輩放心地托付家業。
裴見澤摟著妻子閒聊許久,等歇過勁兒來,便抱她進了臥房。
……
枕巒春館裡,雲嬈卻沒空理會薛家的事。
明日就是侄兒江凇的滿月宴,雲嬈先前已給小家夥準備了好幾樣柔軟好用的物事,又給長嫂蘇春柔和母親備了些東西,這會兒正忙著讓金墨尋了錦盒,妥帖地裝進去。
待次日前晌便登車回娘家賀喜。
後半夜下了場不小的雨,倒讓暑熱裡難得的有了個還算涼快的天氣。
雲嬈算是來得早的,怕母親和嫂嫂忙不過來,進府後拜見長輩擱下禮物、看過小侄子和嫂嫂,就想幫著母親打理些事情。
二嬸祁氏便笑道:“你如今是誥命了,哪好做這些瑣碎事的,叫人看著不像樣子。該好生坐到席上去,撐撐門麵。”
她從前被雲嬈逼著交出中饋時,對這侄女兒深為厭棄,如今倒是生出幾分對官眷的恭敬熱絡,說話時都笑吟吟的,不敢摻雜半點揶揄嫉妒。
徐氏知道自家女兒不是擺譜的性子,但裴硯這女婿實在爭氣,既給了雲嬈這樣的體麵庇護,她哪有不喜歡的。便道:“這裡的事有我們,不如你去跨院吧,親戚們大多都要看看孩子,怕你嫂嫂待會兒忙不過來。”
這倒是個正經事兒。
因鹿嶺彆苑的那場凶案,這陣子京畿的官員都受了牽累,忙著巡查賊寇等事。江伯宣身在衙署,難免也格外忙碌,滿月宴都沒能告假回家。
稍後賓客們陸續到了,蘇春柔未必照應得過來。
雲嬈領了這差事,先到跨院裡同蘇春柔說著話兒逗孩子,等晚些時候親戚們來探望母子倆,便幫著照應接待。
時隔半年,江家再辦喜事,又是添丁之喜,徐氏身後的許多親戚都從京城外趕過來了。
雲嬈出閣時身為新娘沒能見著舅舅、姨母們,這回倒是個好時機,問候過外祖父母的身體後慢敘彆情,倒是難得的歡快。當天晚上,留了幾位親戚住在府中客舍,安置不下的便安排在近處的客棧裡。
翌日用完早飯,因姨母她們難得進京,徐氏便帶她們去街市逛逛,采買些東西。
雲嬈不好在娘家久住,就沒跟著去,和蘇春柔在跨院裡閒聊逗弄著小侄子,直待近午時分才動身回侯府。
因鹿嶺彆苑那陣勢實在嚇人,也足見流民之亂正日漸襲向京城,太夫人回府後就跟侯爺裴固商量著添了十來位習過武的護院,每日在府內外多加巡查。
賀峻趕車進府時,正好瞧見他們穿著簇新的衣衫巡邏,不由道:“謔,這架勢!”
青靄常隨雲嬈出府辦事,跟賀峻也漸漸熟悉,聞言笑道:“怎麼了?聽說是太夫人特地添的,免得有人來侯府生事。”
“真有人來鬨,憑他們幾個哪能攔得住。”
賀峻雖沒跟著裴硯上陣殺敵過,卻也是精挑細選出來的高手,一眼就能瞧出那幾位的身手,嘴裡調侃著,待馬車停穩後便熟稔的擺好踩凳。
雲嬈提裙下車,就著青靄撐的傘往枕巒春館走。
前兒夜裡那場雨雖帶來了大半天的涼爽,這會兒豔陽高懸炙烤著青石板,卻又讓暑熱迅速回籠,連拂過的風都是悶熱的。
她身上出了點汗,又覺日頭曬得慌,恨不得早點飛回屋裡抱住冰盆不撒手。
正悶頭疾走,忽聽青靄道:“咦,四姑娘在那兒做什麼呢,也不怕熱。”
雲嬈循她所指瞧過去,就見裴雪瓊帶著春鳶坐在臨水的涼亭裡,垂著腦袋也不知在想什麼。水畔的高樹上蟬聲亂嘶,春鳶頂著細汗在旁邊拚命為她搖團扇,主仆倆大熱天的也不怕中暑。
溫熱的風拂過麵頰,讓後背又冒出些許薄汗,雲嬈瞧著裴雪瓊的舉動古怪,不由往那邊拐過去。
春鳶也不知是走神還是怎麼的,直等雲嬈走進涼亭時才察覺,忙回身屈膝見禮,“二少夫人!”
呆坐的裴雪瓊也被這聲音拽得回神,抬頭見是雲嬈,懵懵地道:“二嫂。”
她腦門兒上有一層薄汗,像是已經在這兒坐了好半天,神情中的忐忑也沒來得及遮掩,一看就是在琢磨心事。
“大熱天的,坐這兒中了暑怎麼辦。”雲嬈牽起裴雪瓊的手,安撫般捏了捏,“走,咱們回屋裡發呆。”
“我……”
裴雪瓊遲疑著起身,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低聲道:“心裡有些煩亂,總覺得屋裡太悶。”
“那也不能在大暑天裡熬著呀!”春鳶已經擔憂半天了,好容易碰上雲嬈,忙道:“二少夫人你快勸勸,可不能中暑傷了身子。”說著話,扶住裴雪瓊的胳膊,就想夥同雲嬈一道把裴雪瓊帶走。
雲嬈雖不知內情,也約莫能猜出些原委,便勸裴雪瓊快回屋。
連拖帶拽的沒走兩步,忽聽有人笑道:“表妹的神兒都快飛了,拽回屋也還隻個木頭。”話音未落,就見賀染自一叢翠竹間穿出來,身邊沒帶丫鬟陪同,雖說也微有汗意,神情卻似閒庭信步。
裴雪瓊被她調侃,嗔道:“表姐!”
賀染笑了笑,同雲嬈見禮,又道:“原想著趁空閒逛逛園子,誰知碰見一隻呆頭鵝。讓我猜猜,是為今兒登門造訪的那位夫人吧?”
“表姐!你胡說什麼!”裴雪瓊這回真有點急了。
雲嬈瞥見她耳梢微紅,大約明白了來者身份。
就聽賀染笑道:“瞎猜沒用,彆真中暑了。走,表姐給你占一卦!”說話間,摸出幾個銅錢在手裡掂了掂,看姿勢便知是位老手。
雲嬈沒想到她還會這手,便笑道:“去我那裡坐坐吧,離得也近。”
幾個人一道往枕巒春館而去,到屋裡借風輪去去暑氣,而後就著甘甜涼快的瓜果圍坐在桌邊。
裴雪瓊從前隻跟母親在寺廟道觀裡抽過簽,雖聽說過占卜的種種花樣,卻沒親眼見過。這會兒瞧著賀染手裡那幾枚銅錢,不免有些好奇,“就這麼三枚銅錢,也能看出門道來?”
“這你彆問,就說想算什麼吧!”賀染眉頭微揚。
裴雪瓊瞧她成竹在胸,雖然有些麵皮薄不好意思,卻還是低聲道:“那你且算算,這事兒順不順。”
她沒明說,賀染也沒追問,隻將手裡的銅錢擲了幾次,而後閉目似是在默算。
雲嬈和裴雪瓊都沒說話,隻拿簽子戳著蜜瓜,等她的答案。
片刻之後,賀染睜開了眼睛。
裴雪瓊緊緊盯著她,有點迫不及待,“怎麼樣?”
賀染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又掃了一眼手裡的銅錢,再抬起頭時,倒是噙了稍許笑意,“是有些波折。不過,最後還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