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點動靜也吵醒了裴硯。
他從淺睡中驚醒,見雲嬈蹙眉捂著後腦勺,愣了一瞬後才發現自己睡覺時把人家小姑娘擠到了角落,頓時有點尷尬。
——他以前睡覺很規矩的。
昨晚可能是……
裴硯很快把這罪名推到了喝醉酒的頭上,趕忙往後挪了挪騰出位置,問道:“疼嗎?”
“還行。”雲嬈也有點尷尬,覷了眼簾帳外明亮的天色,又道:“將軍昨晚喝多了,若還覺得困倦就再睡會兒吧。”說著,掀開錦被坐起身,小心地避開裴硯的腿腳下了床榻。
裴硯揉了揉眉心,目送她鬆散著寢衣趿鞋進盥洗房,才暗自鬆了口氣。
這事兒鬨得,委實有點丟人。
裴硯自幼習武修身,巡邏打仗時又常在行軍用的窄仄小床過夜,睡覺時向來安分得很,經常入睡是怎樣的姿勢,醒來時幾乎分毫未動。
昨晚他睡前也曾屏息凝神,平心靜氣,誰知夜裡竟鬨了這麼個笑話,也不知雲嬈心裡會怎麼想。
他摸了摸臉,也自起身換衣裳。
等雲嬈盥洗完畢後出來,他進去擦牙漱口後拿冷水洗了把臉,才算將那點尷尬遮過去。
外頭晨光初照,有鳥鳴啾啾傳來。
雲嬈已經換了身簇新的薄裙,正坐在鏡前描眉梳妝,由綠溪幫著梳弄發髻。
裴硯暫且無事可做,推門在院裡抻了抻筋骨,就著夏日的清爽晨風看了會兒竹叢樹影,瞥見院角的涼棚裡堆了許多裁切整齊的木板,不由過去瞧了瞧。
正巧常媽媽出來潑殘水,他便招招手問道:“這兒怎麼還堆著木板呢?”
“那是少夫人做雕版用廢了的,她舍不得丟,就擺在這兒,說是能拿來自省。”常媽媽想起雲嬈從前蹲在這兒愁眉苦臉地翻看那些殘品的可愛模樣,說話的聲音都比平時柔和了許多。
裴硯聞言有點意外,“她會做雕版?”
“可不麼,打小就跟著老師傅學,手藝出挑著呢。那間廂房就是專給她雕板子用的,攢了好些。”常媽媽提起這事兒,分明頗為自豪。
裴硯正好閒著,便去那廂房裡走走。
推門進去,左邊靠窗是一張寬敞的案台,上頭家夥兒事備得十分齊全,裴硯一眼就掃見了昨晚瞧見的那種小刻刀。
右邊則是好幾排書架,靠外側整齊碼放著書卷和裝進盒子的版畫,裡側擺著一張張雕刻的木板,有隻刻字的,也有或簡或繁的版畫。這些雕版擺得整齊,擦拭得也乾淨,哪怕是最底下那些瞧著有些年頭了的也被精心保管著。
他蹲身隨意取了幾張老舊的翻看,一看就是雲嬈幼時的雕刻之作,力道欠缺得很。
新刻的雕版則迥然不同,一看就很有章法。
裴硯未料雲嬈還有這份本事,不免細看了一陣,隻等院裡傳來青靄跟常媽媽的說話聲才擱下雕版走出去。
那邊雲嬈已梳妝好了,薄妝羅裙,眉眼妙麗。
聽見裴硯誇讚她刻的雕版好,便抿唇笑道:“都是閒時雕著玩的,不過是一點精細的小功夫。”說話間,徐氏那邊也著人來請,遂一道在西跨院裡聚齊,而後去老兩口的正屋裡。
昨晚的小宴上男人們都喝多了酒,女眷難免照料,今晨都起得遲了些。
這會兒聚齊,旁人倒也罷了,唯有江慎昨晚喝得極醉,到這會兒身上的酒氣還沒散乾淨,沒睡好的眼睛也有點腫,被老夫人打趣了幾句。
不過一家人關起門取樂,這種事也是尋常。
眾人閒聊一陣,一道用過早飯後各自散了回住處。
雲嬈直等陪母親和兄嫂弟弟用過晌午飯,才戀戀不舍地登車動身,往靖遠侯府去——她倒是想多住住的,不過明兒還要跟裴硯入宮赴宴,今晚是不能再住在娘家了。
好在裴硯性子直爽,不像範氏那樣一堆的規矩,知道她小姑娘新婚出嫁尚且戀家,且蘇春柔又產期將近,便讓雲嬈想家時儘管回來。
這般許諾自然讓雲嬈歡喜。
待回到枕巒春館後歇了片刻,便籌備起入宮的事來。
……
一場勝仗打下來,衝在最前頭浴血廝殺的將士自然居於頭功,背後兵馬糧草調度乃至銀錢調撥等事也少不得旁人費心。
永熙帝被各處作亂的流民鬨得頭疼,好容易等來這麼一場大勝仗,有意借機提振士氣、討個朝堂好氣象,是以這次宮宴不止嘉獎寧王、眾位立功的武將和牽扯戰事的文官,也將重臣和勳貴人家都給請了,還許攜帶女眷來熱鬨一番。
靖遠侯裴固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他的身子骨尚且硬朗,太夫人卻遜色不少,先前去彆苑踏青遊春時已頗費心神,回來後便一直靜養著甚少出門。
怕在宮宴失儀,這回她也沒敢冒頭,稟明情由後讓長房的崔氏前去赴宴,並帶上了如今侯府裡唯一嫡出待嫁的裴雪瓊。
隨同入宮赴宴的還有薛氏——她的夫君裴見明雖然官職不高,不在受邀之列,但有薛賢妃這麼個堂姐照應著,也時常能蹭個宮宴。
一大清早,侯府裡便忙碌了起來。
外頭的人忙著準備車馬,內院裡赴宴的幾位則在沐浴後認真梳妝。
雲嬈並無誥命,今日赴宴的裝束也無定規。
她原就不愛跟人攀比裝束姿容,想著薛氏素日便愛出風頭,今日宮宴上必定也會藏有攀比之心。她在侯府隻求安穩度日,這種事上不出錯失禮便可,衣裳便選了不那麼惹眼的。
雲錦半袖之下穿了一襲淺色暗繡的襦裙,搭上披帛和綴玉宮絛,再往雲鬢旁簪一支撐門麵的金釵,配上耳璫玉鐲便也足夠了。
梳妝罷出了屋,倒是讓裴硯眼前一亮。
倒不是因這身裝束有多光彩奪目,隻是雲嬈平素甚少用珠翠金玉裝扮,偶爾這樣梳妝起來,倒格外襯得肌膚如雪朱唇柔嫩。
在廊下一站,平白讓他想起新婚那日她鳳冠霞帔的嫁進來,花扇後眉眼婉麗,身姿嫋嫋。
裴硯的視線不由稍稍駐留。
雲嬈被他看得有點忐忑,“這裝束可以嗎?會不會失禮?”
“不會。很好看。”裴硯倒是不吝誇讚,瞧著時辰差不多了,便帶雲嬈出了枕巒春館。
到得府門口照壁前,薛氏婆媳倒是早就到了。
今日宮宴上勳貴重臣齊聚,薛氏自然不肯墜了公府嫡女、侯府當家少夫人的身份,一身明豔衣裙配著金燦燦的釵簪,端的是貴氣逼人。
等雲嬈夫妻走來,她瞧著裴硯綴以金玉的平巾幘和那身青綬深緋官服,念及自家丈夫官職威儀皆不及這位庶弟,說心裡不難受那是假的。但她很快將這念頭掃去,隻朝貼身丫鬟低聲笑道:“你瞧她那身寒酸打扮,不愧是小門小戶出來的。”
“她那點家當哪裡比得上少夫人呢,穿了龍袍也不像太子。”丫鬟含笑奉承。
薛氏哂笑,摸了摸腕間的嵌玉金鐲。
那是前幾日薛賢妃賞的,非但用了極難得的玉料,金鐲做工也極為繁複精美,今日特地戴著,自是暗存了彰顯身份的心思。
不遠處幾聲咳嗽,裴固由仆從簇擁而來。
等他踩凳登車,薛氏婆媳也在丫鬟的攙扶下先後進了馬車。
雲嬈坐了最後頭那輛,裴硯則仍騎馬而行。
……
離端午隻剩四日,街市分外熱鬨。
馬車穿過長街行至銀台門外,宮外成排的柳樹蔭涼裡已停了眾多華蓋香車,官員們攜著盛裝的女眷依序經過侍衛查驗,由小太監引路入內。
雲嬈理好衣裙,躬身下了馬車。
她上回入宮還是兩年前,機緣巧合之下得以入宮開開眼界,實則身份極不起眼。後來偶然遇見嬪妃被誇讚了兩句,才留下個容貌出色的名聲——但那也隻是江家親眷留了印象,若不刻意打聽,其實沒什麼人記得的。
今日再度入宮,卻已換成武將內眷的身份。
驕陽高照,水波搖動樹影。
小內監瞧見須發皆白的靖遠侯裴固,忙含笑迎上前來,又行禮問候裴硯,引著眾人前往宮門。
侍衛如常查驗,態度卻頗客氣。
雲嬈緊緊跟在裴硯身邊,才往裡走了幾步,就見側麵有位武將帶著兩位部下走過來,看其穿著品級不低。經過裴家身邊時,領頭那人頗冷淡敷衍地朝裴固拱了拱手,看向裴硯時麵色倒緩和了許多。
裴硯亦拱手道:“三叔。”
那武將瞧著四十來歲,大約是沙場立功後調入禁軍掌著權柄的,氣度威儀非尋常小將可比。他先掃了眼雲嬈,又拍了拍裴硯的肩膀,誇讚道:“年輕有為,可喜可賀。”
說罷,照舊親自巡查去了。
雲嬈瞧著他容貌歲數,約莫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裴家有兩位三叔,都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
一位是先前裴硯跟老侯爺吵架時提到過的裴元紹,是裴固膝下庶出的第三子,為娶親的事跟家裡鬨翻後去了西川,頗受節度使重用。
另一位算起來是裴硯的堂叔。
老侯爺裴固兄弟三人,二老爺早年回老家鄉下,跟京城已很少往來。三老爺據說是獲罪後過世的,膝下兩個年長的兒子死於充軍途中,唯有當時年歲尚弱的裴元錚躲過一劫,後來成了禁軍十六衛裡頗有能耐的統領之一。
——想來那條路走得也不容易。
雲嬈嫁進裴家才兩月,對府裡的舊事知之甚少,隻知道裴元錚雖常年在京城,跟裴固的關係卻極差。除了逢年過節時來宗祠祭祖之外,平素幾無半點往來,裴家人也從不提起他。
今日恰好撞見,各自的態度已然分明。
雲嬈不敢在這場合亂說話,但回想方才的情形,心裡仍難免有些好奇。
也不知裴固是怎麼管這侯府的,膝下的兒孫都頗為平庸,成器成才卻又都跟他關係僵冷。
尤其是裴硯,跟那位堂叔似有點惺惺相惜,對自家祖父卻少了幾分該有的敬重。
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緣故。
雲嬈不自覺瞥向裴硯,見他正好覷向自己,目光深邃洞然若有所察,便衝他勾唇笑了笑。
……
朱牆逶迤,綺羅如叢,因裴固上了年紀腿腳慢,雲嬈夫妻倆跟在後麵走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才算到賜宴之處。
而後男女分席,各自入座。
如雲嬈所料,裴家幾位女眷並未坐在一處。
崔氏是代替太夫人來赴宴的,雖說自身的誥命品級並不算太高,卻也排在幾位公侯和重臣夫人之末,算是宴席上首的位置。
裴雪瓊是閨中待嫁的侯府千金,跟公侯府邸的貴女們同坐在一處,也算是慣常的安排。
出乎意料的是雲嬈的座次竟也頗為靠前。
相較之下,薛氏的位置則有點靠後。
宮女們忙碌穿梭著安頓席位,薛氏與幾位相熟的女眷打過招呼後身姿端然地入座,先掃了眼矮案上備的茶點果品,而後打量各府的席位座次安排。
這一瞧,她頓時就愣住了。
隻見雲嬈已然入座,正由宮女躬身斟茶。
那座位非但離皇後和妃嬪更近,還在她前麵的兩排,從她這兒隻能看到含笑道謝的側臉和高堆的發髻。
薛氏臉上的笑意霎時凝固。
還沒來得及思忖緣故,旁邊又有相熟的女眷來閒聊招呼,她隻得堆出笑容來應對,拿著當家少夫人的款兒從容交遊。直到年已花甲的皇後在眾位妃嬪的簇擁下徐徐走來,才各自停了閒聊恭敬行禮,而後謝恩入座。
宴席豐盛,不遠處的歌舞也頗動人。
薛氏的心思卻幾乎鎖在雲嬈身上,也沒空去賞玩輕歌曼舞,禦製佳肴送進嘴裡也不曾嘗出多少滋味,隻詫異於今日的座次安排。
她知道裴硯戰功赫赫,頗得帝王賞識。
但宮宴自有規矩,雲嬈既無顯赫耀眼的出身,如今也並未獲封誥命,一個靠衝喜才能勉強夠到侯府門楣的小官之女,怎會坐到那樣顯眼的位置?
僅僅因為這宴席是為犒賞武將嗎?
薛氏捏緊筷箸,實在難以接受雲嬈毫無征兆地在宮宴上越過她這種事。
畢竟,在侯府的時候,她連話都懶得跟雲嬈搭,甚至覺得明氏和裴雪瓊與雲嬈交好是自降身份。
這落差如同一根細針紮在心上。
薛氏這頓飯吃得實在沒滋味,好容易等宴席畢,眾女眷隨皇後去看上林苑的馬球賽,她也顧不上陪伴婆母,而是趁空尋到了堂姐薛賢妃。
上林苑占地廣,宴散後便不太拘束。
薛賢妃在宮裡待得久了,對毒日頭底下的馬球會無甚興致,加之皇後這會兒被命婦們眾星捧月的簇擁著,無需她去跟前伺候,便尋了個近處的閣樓歇腳,坐在窗邊看景。
聽見薛氏求見,忙讓人叫進來。
堂姐妹倆差了十來歲,雖沒一道長大的情分,卻也不像其他年歲相若的姐妹那樣有過紛爭。且薛賢妃出閣前還時常照看年才三歲、跟粉團子般的小堂妹,感情反倒與眾不同。
見禮後賜了座,最初自然是關懷身體。
聊了半天,薛氏才算把話題引到她今日心心念念的事情上——
“我方才冷眼瞧著,今日這場宴席的座次倒有意思。”
薛賢妃立時便猜到了她的心思,“這是皇後讓人張羅的,座次也是她身邊的女官安排,有心討好皇上呢。”
“就算奉承聖意,也不必這樣明顯吧。”
薛氏嘀咕著,見薛賢妃笑了笑,猜得堂姐跟自己是一個心思,便不再顧忌,道:“旁的倒也罷了,這回立功武將的女眷座次未免太靠前了些。若總是這樣,讓那些老臣怎麼想呢,難道打一次仗的功勞就能蓋過人家幾十年勤勤懇懇的功勳?”
“你啊!”薛賢妃聽出她的不滿,竟自笑了。
薛氏也知這話酸了些,便描補道:“我是有感而發。咱們家老二那媳婦怎麼進來的,姐姐想必也有所耳聞。她原隻是小官之女,如今僅憑一時戰功就坐在諸位親貴女眷的前麵,隻怕會讓人嘲笑沐猴而冠。”
“這事兒你都能瞧出來,難道皇後想不到?”薛賢妃聞言一笑。
薛氏不由道:“難道另有緣故?”
薛賢妃招招手讓她靠近,低聲道:“這是皇上有意做給人看呢。聽說外頭流民作亂愈演愈烈,禁軍去了都壓不住。皇上如今著意嘉獎,就是想以此鼓舞將士,好讓他們勇武作戰。”
見薛氏似明白關竅,她又道:“若換成尋常人,此舉確實過於惹眼,有失皇家身份。但你家老二是侯府次子,皇上這般抬舉,倒也說得過去。我聽說有人還想給她請封誥命,若真是允了,那她才叫春風得意呢。”
此言一出,薛氏心裡頓時咯噔一聲。
畢竟她雖有誥命,因裴見明的官職有限,誥命品級也頗低。
裴硯是從四品武官,若真個給雲嬈封了誥命,自然低不到哪裡去。
到時候那小官之女豈不是真要越過她?
薛氏心裡五味雜陳,也不知是該恨雲嬈運氣太好,還是該恨自家夫君實在庸碌,頂著侯府嫡長孫的身份卻碌碌無為,連累她都沒了榮耀。
旁邊薛賢妃曉得她的心性,隻握著她手寬慰道:“你也不必太懊喪,這事兒未必能成。即便成了,侯府也不會真讓他夫妻倆越過你們。”
“可如今這情勢……”
薛氏想起方才堂姐的言語,再想想外頭盛傳的流民之亂,到底有些擔憂,“朝廷正是用人之際,若老二再立功勳,怕是真就壓不住了。姐姐可有法子攔住這事兒麼?”
“他跟寧王好得能穿一條褲子,除非無人可用,否則皇上不會太過器重。至於誥命這事兒,我權且試試吧。不管能不能成,她出身擺在那裡,哪能跟你比呢。”
末了,薛賢妃如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