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1 / 1)

和離前夜 歸去閒人 6627 字 4個月前

柔暖的風透過窗隙鑽進來,卷著院裡梔子花的清香拂過鼻端,也撩動雲嬈細碎的鬢發。

她纖秀的手指絞著腰間宮絛,不自覺垂眸道:“他挺好的。”

這回答太敷衍,徐氏顯然不太滿意。

“當初裴家說是衝喜,我想著他重病的人前途未卜,有些事交代得也不夠細致。如今他全須全尾的回來,夫妻相處的時候可不能馬虎。”她戳戳女兒的臉蛋,帶了幾分打趣,“老實說,他私下裡待你好不好?”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雲嬈情知逃不掉,隻好乖乖交代。

“其實我跟他也沒相處幾天。剛嫁過去時他在彆處調養身子,不讓人打攪,這事兒青靄想必跟母親說過。後來他北上迎敵,回到京城後也不過三四天而已。我瞧他言行舉止倒是挺講道理的,也願意護著我。”

徐氏聞言,明顯鬆了口氣。

他原本擔心裴硯征戰之人性情剛毅冷厲,方才在人前隻是維持客氣姿態,如今看來倒是她多心了。便笑道:“他肯護著你就好。日子終歸是你倆過,長輩婆母都在其次,最要緊的是他如何待你。”

說話間覷著女兒神色,眼底笑意又深了些。

“起居的事都還順當麼?”

雲嬈又不是傻子,出閣前母親叮囑了好些夫妻閨中之事的話,這會兒哪能聽不出來?

新婚出嫁,到底是臉皮薄的。

她不太好意思地垂眸,假作擺弄衣襟繡的海棠花,低聲道:“我們如今還是分房睡的,飲食起居上倒沒什麼。”

徐氏聞言微微一怔。

雲嬈忙道:“其實這樣挺好,我跟他還不熟呢。”

這話倒也在理。

當初範氏打著衝喜的由頭促成婚事,於兩人而言都是盲婚啞嫁,彼此性情根底都不了解,倉促圓房未必是好事。

徐氏是過來人,深知這種事重在順其自然,想明白之後倒抿唇笑了笑,“這倒罷了,緩一緩也好。不過我還是得囑咐你,姑爺是慣於打打殺殺的武將,生得又強健,未必會疼人,若真到了那種時候,你可得讓他悠著點多加憐惜。你還小呢,可彆傷了身子。”

雲嬈鬨了個大紅臉,“我知道啦!”

說著話,趕緊從徐氏懷裡掙脫出來,假裝去倒茶喝。

徐氏抿唇笑了笑,沒再揪著這個話題多說,隻是坐在那裡笑望著雲嬈。

“先前常媽媽應該轉述過我的意思了。若侯府裡日子艱難,咱們自該另尋他路。不過我瞧姑爺不像驕矜桀驁的人,未必不能好生相處。你平素多留意些,彆委屈了自己就是。”

雲嬈灌了兩口晾溫的茶,一疊聲答應著。

窗外有風吹過,樹葉梭梭輕響。

江季行咚咚的腳步聲夾雜在這動靜裡漸而靠近,進屋之後,他繞過屏風跑進來,臉上掛著細密的汗珠,“大哥回來啦!去祖父的書房了!”

“這孩子,怎麼跑了一頭的汗!”

徐氏聞言起身,取個軟巾讓他擦汗。

江季行嘿嘿笑了笑,沒解釋這一頭大汗的緣故,又一溜煙跑沒影兒了。

徐氏瞧了瞧天色,先去打點晚上的小宴。

雲嬈讓青靄她們去給母親幫忙,而後去尋蘇春柔說話——她的身孕已過了八個月,因鄰近產期時身子重,夜裡睡得不像從前舒服踏實,徐氏為保穩妥,每兩日都會請郎中來瞧瞧脈象,幫著調理飲食睡眠和養胎等事。

這會兒郎中還沒走,雲嬈正好細問一番。

得知蘇春柔身子安穩無恙,腹中胎兒也長得不錯,自是放心了許多,待郎中離去,便依叮囑裴蘇春柔在院裡慢慢走走,挽著手說些私房話。

……

晚間的小宴準備得十分精致。

江家雖比不得靖遠侯府的富貴氣象,徐氏卻有頗豐厚的陪嫁,見識也不算淺。她就雲嬈這麼個寶貝閨女,回門的事這輩子未必會有第二次,自是格外重視。

早在二月裡,她就籌劃著回門宴的酒菜果點,如今硬生生拖到四月底,菜色雖換了好幾樣,卻也是越來越精致。

晚間闔家在花廳裡聚齊,就著滿桌佳肴倒也算其樂融融。

女眷們圍坐一處,因崔老夫人今日心緒極好,瞧著雲嬈帶了個春風得意的女婿回來,蘇春柔那孕肚也一日比一日顯眼,話題難免都繞著長房。那邊祁氏婆媳有意借侯府和裴硯的威勢為男兒謀個前程,自然也奉承著雲嬈母女,一副重修舊好的模樣。

剩下個江雲影雖滿腹心思,這當口卻也不敢表露,隻默默喝著杯中甜膩的果酒,留神外頭男人們的動靜。

一道屏風之隔,外頭倒頗為熱鬨。

江老太爺和二房的江慎父子都有心仕途,碰上皇帝嘉獎器重的禦前紅人兒,自是滿口好話,時時舉杯勸酒。

裴硯焉能瞧不出他們的心思?

不過這種事原也尋常,無需大驚小怪。

且拋開二房不談,雲嬈的父親江恒是為救百姓而殉身,這事兒寧王早就查證過,當時還頗讚賞其勇武之舉。而江伯宣弱冠登第,才華品性俱佳,單拎出來也是侯府那幾位錦衣玉食的公子哥所不及的。

這樣的嶽丈和大舅哥原也難得,更何況雲嬈當初嫁得頗為委屈,哪怕是看在她的薄麵上,裴硯也會禮讓三分。

是以江家父子熱情勸酒,裴硯也鮮少推拒,仗著軍營裡練出來的好酒量喝得甚是爽快。

那方酒桌便比裡頭熱鬨了許多。

直待亥時過半,江慎父子才陪不住酒,被人醉醺醺地扶了回去。

老太爺上了年紀的人也熬不住,喝得醉眯眯的回了屋,裡頭女眷們也各自散了回住處,隻剩下江伯宣惦記著妹妹,任憑旁人怎麼勸都拉住裴硯不肯撒手。

徐氏沒了法子,隻好留仆婦小廝好生照應著,讓雲嬈先回屋準備沐浴安寢的事。

笑語漸遠,連草蟲也都安靜了。

鄰近朔日時蒼穹如墨,反顯得廳裡燈燭格外明亮。

江伯宣自幼讀書不太喝酒,今日陪著裴硯喝了好多杯,那張斯文的臉早就紅透了。身板卻仍儘力挺直,哪怕喝醉了酒也不曾胡言亂語,隻抓緊裴硯的手腕叮囑——

“雲嬈小時候性子活潑可愛,很會鬨騰人,後來家父過世,她小小年紀卻懂事了許多。”

“她才十六歲,比妹夫你小好多歲,論見識論行事自然比不上你。往後若行事有不周全的,還是得請你多擔待。”

“比起侯府的門第,江家確實微寒了些。但她也是我們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在閨中時我也不舍得委屈了她,往後在侯府過日子還是要你多加照看。若她鬨小性子,你也多讓讓,實在心裡不舒服,去我那兒尋釁找事都使得,隻彆太跟她計較。”

他說得認真,裴硯卻忍不住笑了笑。

跟媳婦兒鬨脾氣,轉頭去找大舅哥訴苦出氣這種事,他當然乾不出來。

但江伯宣這般殷殷叮囑,顯然是放心不下雲嬈,怕自家妹妹在侯府受委屈。

裴硯想起今晚來花廳赴回門宴時,偶然瞥見雲嬈身著薄衫靠在母親懷裡撒嬌,那是跟在侯府截然不同的嬌憨模樣。

心頭似稍有觸動,他點頭道:“裴某七尺男兒,原就該護著妻兒,舅兄無需擔心。”

江伯宣聽了他這承諾,滿意的點點頭。

誰知腦袋太重,一頭栽在桌上就有些抬不起來,他拿胳膊微微撐了撐,像是要就地睡過去的模樣。

裴硯失笑,才想扶他起身回屋,就聽身後有人道:“大哥在家裡可從沒這樣喝醉過,姐夫真是好酒量!”

回過頭,就見江季行吊著腳坐在後麵高高的欄杆上,正歪頭打量他。

這小子神出鬼沒,倒適合抓去習武。

裴硯猶記得今日剛來江家,被老太爺喊去書房慢慢敘話時,這小子就爬到書房外麵那棵老高的槐樹上,毒日頭底下也不嫌熱,隻藏在濃密的樹冠裡——依江家這情形看,八成是怕江老太爺在他這孫女婿跟前胡說,躲在那兒聽牆角呢。

倒是挺護著他姐姐。

裴硯不由招手,“過來。”

江季行果真跳下欄杆,大大方方走到他跟前。

裴硯隨手抓起江伯宣的酒杯,遞過去逗他,“喝不喝?”

“我才不喝!”小家夥年才十二,對這事兒倒是拎得挺清楚,靠在兄長身邊拿手背去試他臉上燙熱的溫度,眼睛卻直勾勾盯住裴硯。片刻後,他似乎確認了這姐夫不是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凶煞模樣,認真道:“不許欺負我姐姐。”

裴硯忍笑,抬手去彈他腦門兒。

江季行沒躲過,卻從這動作裡覺出稍許親近,眨了眨眼睛道:“我們書院也教習弓馬呢,說以後可以上陣去打仗。”

“好,到時候我帶你。”

裴硯還挺喜歡逗這個小舅子,怕江伯宣真在這兒睡過去會著涼,也無需旁人費勁去抬,徑直扛在肩上送到了屋門口。

而後,便往西竹館去。

西竹館裡,雲嬈這會兒正擦拭頭發。

比起侯府的枕巒春館,這地方自然是逼仄了些。但從小住到大的閨房,裡頭從床榻簾帳到桌椅陳設都是用慣了的,家裡也沒侯府那麼多規矩,時隔兩月再回來住,自是無比親切自在。

從小宴回來,青靄自去鋪床,綠溪去整理衣裳箱籠,雲嬈先跑到心愛的雕版跟前盤桓了半晌。

過後沐浴盥洗畢,坐在靠窗的藤編美人榻上,任由青靄幫她慢慢擦拭頭發,那股子熟悉的輕鬆之感,讓她幾乎想長久住在閨中不再回去。

她闔上眼,回味閨中的片刻寧靜。

窗外風動竹梢,不知過了多久,傳來院門的吱呀輕響。

而後便是看門的老媽媽問候姑爺的聲音。

雲嬈打個哈欠坐起身,趿著鞋還沒迎到屋門口呢,裴硯已大踏步走了進來,夜風裡亦卷來一股不淡的酒氣。

看來真是被灌了不少的酒。

屋裡燈盞明亮,他大約是酒氣上湧走得熱了,進屋後便先解開領口,將外頭罩著的錦衣脫下來,隨手遞給雲嬈。視線在屋裡粗粗打量了一圈,而後停頓在一方雕版上——

那上頭雕了一副《雙美圖》,細密的線條將兩位美人勾勒得栩栩如生,不管是雕版本身還是拿墨印出來圖畫都賞心悅目。

西竹館攢了半屋子雕版,這是雲嬈最喜歡的版畫之一,精心保養後擺在靠牆長案上最顯眼的位置,每日出入都能瞧上幾眼,既可愉悅身心,也能趁空琢磨筆法精髓。

雕版旁邊的小架子上,還放了幾把用舊的小刻刀和漂亮刷子做裝飾。

此刻裴硯瞧見,竟也被吸引了注意。

他頓住腳步,借著燭光躬身去瞧那外形規整內裡曼妙的雕版,就著上頭早已乾涸的墨跡,幾乎能想象拓印出來的模樣。

他不由看向了雲嬈。

“這是你的?還挺好看。”

迥異於在侯府時冷清深邃的眼神,他今晚頗為放鬆,那雙眼在酒後添了暖意,稍減疏離,看向雲嬈時倒似暗藏讚賞之意。

雲嬈暗誇他有眼光,便自笑道:“是一位朋友送的,擺在這裡,倒比掛的畫兒還耐看。”

瞧他臉上也浮了稍許醉色,又問道:“裡頭備了醒酒湯,將軍要喝一碗麼?”

“不必。”裴硯酒量好,用不上這些。

他伸手輕輕撫上雕版去感受那細密深淺的紋路,目光又掃過那幾把精巧的小刻刀。

走南闖北這麼些年,他見過武將在屋裡懸掛刀槍劍戟,見過文人在屋裡擺放拓印的石刻墨寶,卻沒想到類似的東西竟也會出現在女兒家的閨房裡——這樣妙齡嬌養的小姑娘,不都喜歡脂粉首飾、花鳥琴棋麼?

他有些懷疑那幾把小刻刀是雲嬈用過的東西,卻也沒追問,隻收回視線,隨雲嬈進了內間。

閨房稍覺窄仄,布置得卻很溫馨。

綠溪她們依著規矩都退了出去,雲嬈將他的外裳搭在花梨架上,又將備好的寢衣給取出來。

她尚未乾透的頭發披散在肩,觸目隻覺綢緞般柔滑,底下是夏日裡單薄的玉白撒花寢衣,柔軟的料子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女日益顯露的身段。那兩隻腳趿著軟鞋,沒了羅襪遮掩,燭光下隻覺腳踝秀致玲瓏,如同窗外初綻的一小把潔白茉莉。

讓人想握在掌中細細把玩。

這念頭冒出來,裴硯自己先愣了愣,趕緊收回視線,抓起旁邊晾冷的茶灌了半口。

那邊雲嬈回身見他喝冷茶,忙道:“我讓人沏熱的來吧?”

“不妨事。”裴硯不敢泄露方才瞬息即逝的旖旎心思,隻垂目接了寢衣,道:“時候不早了,你先熄燈歇著。我待會出來睡外頭。”說罷,自管抬步往盥洗房裡去了。

雲嬈與他分房睡了數日,早就默契地讓青靄鋪了兩床被子,這會兒先歇下倒也沒覺得什麼。

隻是……

屋裡殘留著淡淡酒氣,雲嬈依稀記得母親說過醉酒後熱浴容易暈過去,難免有些不放心。

她躺在被窩裡,將青絲曳在枕畔,閉眼躺了片刻卻殊無睡意,不自覺就去聽盥洗房裡頭的動靜——方才裴硯進去後沒過片刻就傳來水聲,之後便安靜了下去,一直靜悄悄的,也不知是不是當真被熱氣蒸出酒意暈了過去。

她遲疑著翻了個身。

好半晌,仍沒聽見裡頭傳來動靜,她到底有些不放心,下榻趿著鞋走過去試探道:“將軍?”

裡頭沒半點反應。

雲嬈心頭突突跳了跳,輕輕掀起軟簾,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浴桶裡的裴硯。

他的頭發仍束著,隻有幾綹沾水後濕漉漉的貼在脖頸,那張峻整如削的臉在酒後泛著微紅,赤著的身體浸在溫水裡,結實的胸膛一覽無餘。滿屋溫熱的酒氣裡,他雙眼緊闔,也不知是困得睡了過去還是真個暈了。

雲嬈下意識想進去把他搖醒,才邁進去兩步,隱約瞧見水波下男人勁瘦的腰腹,反應過來後趕緊悄悄退了出去。

捂著胸口稍稍平複心緒,她清了清嗓子,才將聲音抬高了些,“將軍,還要加熱水嗎?”

連著問了三遍,就在她以為裴硯真的暈了過去,想要硬著頭皮闖進去時,裡麵終於傳來了他的聲音——

“不用了,馬上出來。”

剛睡醒般含糊的話音落處,裡麵水聲嘩啦作響,大約是他已經站了起來。

雲嬈趕緊跑回榻上。

心跳有點亂,方才窺見的浴房裡的光景在腦海揮之不去,她竭力摒除雜念深深呼吸,總算趕在裴硯回來之前讓臉上的微熱褪了下去。

不過說實話還挺好看的。

她默默想著,察覺簾帳外燭火微晃,而後悄然熄滅。

身邊的床褥凹陷下去,男人出浴後溫熱的氣息隨之撲麵而來。

雲嬈假裝睡著,連眼睛都沒睜。

裴硯瞥了眼蠶蛹般規規矩矩睡在被窩裡的小姑娘,眼底是白皙微紅的柔軟肌膚,鼻端則是女兒家閨房裡恬淡的香味。

眼底的笑意一閃而過,他躺進被窩調勻呼吸。

周遭漸漸安靜,身邊唯有彼此的氣息。

雲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隻記得夜裡夢回時片刻清醒,她覺得裴硯離她似乎有點近,隔著錦被仿佛兩人的胳膊都快貼在一處了。

她以為是鑽人被窩的老毛病又犯了,迷迷糊糊中往裡又挪了挪。

這般醒醒睡睡,次日醒來時天光已然大亮。

她睜開眼想伸個懶腰,驀然瞧見近在咫尺幾乎搶走她枕頭的裴硯,下意識往後挪腦袋。誰知睡懵了沒留意周遭,後腦勺不慎撞上後頭的牆板,在輕微的碰撞聲裡立時傳來微痛。

她“嘶”的吸了口氣,這才發現裴硯不知是何時挪到裡麵的,給她擠得幾乎貼在牆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