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春(1 / 1)

和離前夜 歸去閒人 7030 字 4個月前

仲夏時節天氣漸熱,上林苑裡草木繁蔭,水邊的石榴花開得如火如荼,樹叢旁則有成片的芍藥嬌豔綻放,惹得彩蝶翩然而舞。

雲嬈這會兒正與裴雪瓊相伴賞花。

但裴雪瓊看起來心緒欠佳。

她是侯府嫡幼女,加之生得漂亮性情謙和,其實早就有許多人家有意結親。

隻不過崔氏始終沒挑到合乎心意的,尚未定下罷了。

今日宴席結束時,崔氏其實想帶裴雪瓊在眾位妃嬪和命婦跟前多露個臉,看能不能為女兒尋一段更門當戶對親和妥帖的婚事。

裴雪瓊哪會猜不到她的心思?

宴席剛結束她便跟好友跑了個沒影兒,等崔氏找不到她,不得不跟薛家的親家母一道簇擁著皇後去馬球場,她才鬆了口氣,與好友道彆後折身回來尋雲嬈。

——二嫂頭次來上林苑赴宴,又沒有相熟的人陪伴,她其實心裡惦記著呢。

姑嫂倆相伴賞花,倒沒去馬球場湊熱鬨。

踏蔭而行,水畔微風和煦。

今日除了女眷受邀赴宴,有些人家其實也帶了兒郎過來,隻是宴席上座位有限,他們享不到這份殊榮,隻依安排徑直來上林苑湊熱鬨。

這會兒有去馬球場的,也有在水畔玩的。

譬如前麵投壺的那群人。

投壺這遊戲高門貴戶的男女都不陌生,宴席之外又不必太拘禮,這會兒有十多位湊成一堆,正在那裡投壺為戲。

越過滿目綾羅,雲嬈一眼就瞧見了一道頗為熟悉的少年身影。

不待她說話,裴雪瓊便已道:“那邊投壺的還挺熱鬨,我們過去瞧瞧吧?”

雲嬈一笑,欣然隨她前去。

還沒走到跟前,人群裡那位少年似是察覺了什麼,驀然往這邊望過來,瞧見著意打扮後盈盈而來的裴雪瓊,目光險些黏在她身上。

但眾目睽睽,他終究不敢造次。

察覺身邊好友拍他肩膀,謝嘉言匆忙收回視線,跟著眾人一道為方才連中貫耳的兒郎喝彩,耳尖卻泛起可疑的微紅。

那邊人影晃動,又有人上前去投。

——今日投壺並非比試,並沒人記投的竿數多寡,亦不分男女婚否,不過是感興趣的過來各展身手,投好了博個喝彩罷了。

裴雪瓊挽著雲嬈的手不自覺緊了些,上前後跟認識的兩位閨秀打過招呼,先站在那裡看彆人投。

連著兩位都沒中,便有人慫恿謝嘉言試試。

他倒做事大方,手執箭矢屏息片刻,待箭矢脫手而出,竟投出了個極難做到的倒中。

周遭頓時響起驚歎喝彩聲,引得旁人都饒有興趣的瞧過來。

裴雪瓊也自誇讚,對這技藝頗為折服。

謝嘉言退到旁邊讓彆人去投,等旁人都瞧向投壺之人時,目光又忍不住投向裴雪瓊——方才她讚歎的聲音夾雜在人堆裡,雖說語調不高,他卻是清晰分辨出來了的。

此刻原是不自覺的留意,誰知裴雪瓊滿心讚賞,這會兒還瞧著他,兩人目光隔空相觸,竟似碰到了微燙的炭火,令心跳都漏了半拍。

謝嘉言竭力鎮定,頷首默然招呼。

裴雪瓊也自垂眸笑了笑,眼底的羞怯與歡喜一閃而過。

旁邊又有人投中,引來幾聲誇讚。

誰都沒留意人堆外這轉瞬即逝的對視,唯有雲嬈察覺這份暗藏的心事,雖不敢表露,覷向水麵雲影時卻無端覺得風清氣爽,光景宜人。

姑嫂倆站了片刻,裴雪瓊對這事兒不太擅長,又怕站久了會被人察覺心事,便拉著雲嬈往彆處去賞花。

等周遭沒了人,雲嬈才莞爾開口。

“方才那手投壺可真漂亮,我記得上回在白雲嶺看馬球,那位公子也十分出挑,想來是練出了很不錯的騎射功夫。”

“是呀,他家沒人習武,聽說是他自己肯下苦功才練出那身手的。”裴雪瓊倒也沒遮掩,不自覺回頭看了眼方才投壺的方向,忽然又歎了口氣,“隻是他過得很不容易,生他的姨娘早就過世了,在伯府裡也沒人看重。”

她很少議論旁人家,更不提及非親非故的少年郎。

今日這感歎怕是已憋了許久。

雲嬈想起崔氏一心為女兒挑個高門貴戶的做派,大約明白了她今日來赴宴時為何悶悶不樂。

兩人沿水而行,漫賞天光。

隔水的一座閣樓裡,太子魏元載負手而立,正瞧著對麵遊玩皇家宮苑的男男女女。

他年已四十,自幼受名家教導博通詩書,養出了一身儒雅氣度。隻是文有餘而武不足,若不是那身東宮的威儀冠服襯托,單論容貌氣度,倒像是個潛心治學的儒人,而非一國儲君。

此刻窗扇半掩,他瞧著水邊漫步的雲嬈,有些詫異地道:“那就是裴硯新娶的妻子?”

“奴婢都打聽清楚了,是她沒錯兒。”宮人侍立在側,恭敬答道。

太子不由往那邊多瞧了兩眼。

裴硯重傷衝喜的事他當然有所耳聞,當時朝堂內外交困,他得知寧王最倚重的猛將吊著性命,心裡其實喜憂參半。直到後來北夏揮兵南下,邊塞誘狼入彀後一舉擒獲屠長恭的消息傳來,他才明白了那倆人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

邊塞的心腹大患被斬除,他身為儲君自然高興,但寧王借此聲望日隆,他派去平叛的將士卻節節敗退,這事終究令人憂心。

太子既對裴硯留意,自然不放過身邊人。

隔著溪水將雲嬈那張臉記住,他又笑了笑,“長得倒是很好。不提家世,倒姿貌配得上裴硯。她旁邊那女子是誰?”

“那是靖遠侯府的嫡幼女,叫裴雪瓊。”

“也是個小美人。”太子喃喃,又往那邊看了片刻才折身離開。

……

從宮裡回來後,雲嬈隱約覺得薛氏的態度有些古怪。

先前薛氏隻是自恃身份不搭理人,甚至去彆苑踏青時都懶得問她的意思,如今倒是愛接話茬兒了,隻不過話裡藏著刺,聽起來陰陽怪氣的。

大約還是為宮宴座次的緣故。

雲嬈又不傻,知道那日薛氏坐得比她靠後了些,心裡不舒服,倒也懶得計較。

如今犒賞的宮宴既畢,裴硯每日去軍營裡習練兵馬,她除卻晨昏定省和偶爾跟明氏、裴雪瓊賞玩說話之外,旁的時候都撲在雕版上。

富春堂的雕版早就送過來了,雲嬈借著腳傷休養的時候就已揣摩純熟,後來便仿了一幅畫印在板子上試著雕刻,已雕完了小半兒。

若這雕版過關,賀掌櫃那幾幅畫她便可放心大膽地接了。

這兩日她都待在小書房,安心捉刀雕刻。

青靄熟知雲嬈雕刻版畫時的習慣,靜靜坐在旁邊斟茶掃屑,再往旁邊擺個小沙漏,提醒雲嬈每半個時辰起來走走。

如此連著刻了四五天,倒是成果喜人。

這日後晌,裴硯習練兵馬的事結束後沒見寧王有旁的安排,便早早的回府來歇息。

才踏進枕巒春館,便覺出了彆樣的安靜。

迥異於往常仆婦灑掃庭院、丫鬟伺候起居的日常氣息,今兒的枕巒春館特彆安靜,彆說綠溪她們,就連仆婦都像失蹤了似的不見人影。

直到他踏進院裡張望,角落裡才有位仆婦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

裴硯敏銳察覺,便沒出聲。

那仆婦小碎步跑過來,行著禮輕聲道:“將軍恕罪。少夫人吩咐了她忙的時候不必伺候,奴婢們怕打擾她才回屋裡候著的。將軍可有吩咐?”

裴硯倒也不是真的想吩咐人做事。

既明白了這異樣安靜的緣故,便揮手示意她退下,進了二門往雲嬈的小書房一瞧,果然見她垂首坐在窗畔,被槭樹擋住了半個身影。

夏日天長,這會兒日色未傾。

枕巒春館原就坐落在偏遠僻靜之處,如今沒了人聲兒,就隻有風過庭院樹影婆娑,連鳥雀和野貓都沒了蹤影。

雲嬈今日穿的是家常的半臂羅衣,滿頭青絲用珠釵鬆鬆挽起來,大約是太過專注投入,並沒聽見牆外的對話。此刻仍埋首雕刻,就著案上徐徐嫋嫋的青煙,倒無端讓人覺出種歲月靜好的滋味。

裴硯不由放輕腳步走向窗畔。

走到跟前,才發現小書房裡不止坐著雲嬈,其實還有青靄,隻是這丫頭午後犯困,這會兒早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雲嬈倒精神得很,纖秀的手指捏緊了細麻繩纏起來的小刻刀,拿指腹輕輕推著刀背,在那張木板上一點點的精心雕琢。

尚未雕成的板子未曾著墨,入目隻覺潔淨細密,隱隱還能聞見木材的香味。

裴硯怕驚了她,連累這精細雕刻的版畫,便沒做聲,隻站在兩步之外看她徐徐雕刻的刀法。

好半晌,幾朵細小的梅花終於雕成。

雲嬈似是鬆了口氣,將小刻刀擱在旁邊的木托盤上,抬頭想伸個懶腰。

這一抬頭,她倒真被驚到了。

青靄午後犯困睡著的事她早就習以為常,但裴硯是何時回來的?怎麼還跑到窗邊站著呢?

腦袋裡仍是梅花,她懵了一瞬才站起身道:“將軍回來了?”

說著話,趕緊戳一戳青靄。

青靄睡眼迷蒙地抬起頭,見裴硯就站在窗外,趕緊站起來行禮。

裴硯被這主仆倆逗得有點想笑,便往前兩步站在窗外,伸手拿了那個快要完工的雕版來瞧,“你認真雕刻的時候倒像模像樣的。這雙手也穩得很,力道拿捏得當,我都自愧不如。”

雲嬈被他誇讚,不免也笑了。

“雕蟲小技,怎麼能跟將軍比呢。”

“三百六十行,哪一門做好了都是手藝。”裴硯前些天在西竹館瞧見滿架的雕版時原就頗為讚歎,今日見她這樣專注,那長年累月推刀背的指腹也磨出了薄繭,不由有些好奇,“你這雕版刻出來是給誰呢?”

“有些給相熟的書坊,也有些經變畫送給寺廟,看雕什麼了。”

雲嬈喝著茶潤喉,瞧裴硯的態度頗為開明,正好借機提起件事情——

“這幅雕版是給富春堂雕的,那是一家書坊,掌櫃的想雕一套山水畫印出來,好讓尋常人家也能買得起。”她不願把這事兒搞得鬼鬼祟祟,加之十餘日相處後對裴硯添了些信任,便將緣故說明白。

裴硯聽罷,倒是頗為讚成。

他雖出自侯府,實則打小被丟去外麵習武,在軍中摸爬滾打時怎樣的人都見過,也從不覺得女兒家得困在閨中的一方天地。對於那些敢提刀上陣、在邊塞寡居撐起門戶的婦人,他尚且存了一點敬佩,得知雲嬈有這般讓人賞識的才華,哪會捂著?

自是讓雲嬈放手去做,還開玩笑道:“回頭書印刻出來,也給我書房放兩套。”

雲嬈聽得笑了,又道:“再過幾天這板子就能雕好,到時候我想親自去趟富春堂,既能讓賀掌櫃瞧瞧,也借機觀摩他家書坊。”

“你既願意,自管去就是了。”裴硯答應得十分爽快。

雲嬈原本還擔心他會嫌棄商賈之流,聞言頓時喜上眉梢,“多謝將軍!”

語調兒甜軟微揚,那雙清澈的眼睛盛滿了笑意,當真如清泉映日,讓整個人都粲然生輝。

裴硯瞧著她含笑的眉眼朱唇,也自勾起唇角。

……

端午過後沒過幾天,雲嬈就跟範氏提了出府的事。

範氏倒沒為難,隻是道:“你剛嫁進來沒多久,前些天剛回了門又入宮赴宴,如今又要出府去辦事,倒是忙得很。府裡人多口雜,你辦完事早些回來,彆在外頭多耽擱。”

“多謝母親,兒媳謹記。”雲嬈自無不應。

事兒既得了裴硯首肯,又在範氏跟前稟報明白,雲嬈打算明日就去富春堂。早些動身出發,還來得及回家瞧瞧母親和長嫂蘇春柔。

不過,出行還得安排馬車。

侯府人口親戚眾多,常有宴席應酬往來等瑣事,兩房的各屋裡都配了輛馬車以便出入。

裴硯卻是個例外。

他這些年回侯府的次數屈指可數,往來又都是騎他自己用慣的馬匹,加之枕巒春館始終空著,便沒單獨配馬車。後來雖成了親,因薛氏瞧不上雲嬈衝喜而來的身份,加之範氏有意壓風頭,事情便一直拖著沒辦。

先前雲嬈回門和入宮,都是薛氏依太夫人的吩咐調了官中的馬車來使。

這回出門,難免又得請她安排。

想起薛氏近來含酸的做派,雲嬈其實有點猶豫。

去談雕版罷了,有沒有侯府的徽記都不要緊,她倒是想讓常媽媽從外頭尋個馬車來接,還能省心些。但她既嫁了進來,終歸還得依侯府的規矩,不管薛氏作何打算,她總不能先落人口實。

既如此,最好私下去薛氏住的四宜館說,不管薛氏態度如何,總不至於鬨得難看。

雲嬈拿定主意,照常隨範氏去如意堂。

誰知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到了太夫人那邊,範氏竟主動幫她提起了此事——

“方才老二媳婦說有事要出府一趟,得安排一輛馬車。”她笑吟吟瞧著薛氏,一副長輩的和善模樣,“正好你也在,便讓人安排了吧,也免得她單獨再跑一趟去煩你。”

薛氏聞言,便笑道:“這算什麼,晴月——”

她側頭覷向貼身丫鬟,“你去告訴外頭,調一輛好的給二少夫人用。”

晴月忙道:“少夫人您忘了,前兒有輛馬車的軲轆壞了,管事的就讓人挨個檢看修理,怕是都還沒修好呢。”

薛氏便瞥了眼雲嬈,笑向太夫人道:“瞧我這記性,倒是忙糊塗了。既還沒修好,怕是過兩日才能動。剩下那幾輛是下人們用的,未免失於簡薄,實在不好給二弟妹。”

意料之中的答案,雲嬈笑了笑。

旁邊範氏閒閒咬著新送來的葡萄,出乎意料地道:“前兒進宮時還好好的,這麼湊巧,今兒就都用不了。既如此,你怕是得改日了。”

她這話是對雲嬈說的,但誰還聽不出來是在暗諷薛氏?

這些天薛氏跟雲嬈說話時陰陽怪氣的,是個人都能瞧得出來,這會兒範氏如此說,倒像要戳穿薛氏的小心思。

果然那邊薛氏笑容微頓。

旁邊崔氏便道:“弟妹你不知道,她這兩日忙著呢。玉琳的婚期近在眼前,到時候跟淮王府和親朋好友們往來,正是用車的時候。她如今未雨綢繆早些檢看一番,也是怕到時候出岔子,那反而不好。”

太夫人聽得這解釋,滿意頷首。

範氏便笑道:“倒是難為她了。”

這話題就此揭過。

雲嬈原就不信婆母會好心為她辦事,聽著後頭的言語,哪會不明白?

不過是拿她當由頭在眾人跟前下薛氏的臉罷了。

如今她的馬車沒了著落,薛氏雖有婆母維護卻也難免丟點臉,範氏此舉倒是一石二鳥。

雲嬈心說無趣,打算自己解決了事。

結果請完安離開如意堂還沒出去多遠呢,便被明氏叫住,說是新得了本有趣的書給她賞看。

她回身迎過去幾步,明氏挽著她去白鹿館翻書,趁著沒人時便笑道:“大嫂嫂那兒忙著婚事安排不過來,我那小馬車卻是閒著的。你幾時出門,我讓人送你,多大點事兒呢。”

說罷,又揶揄道:“回頭若讓二弟知道,憑他的性子,怕是要給你添個兩三輛車來用。”

雲嬈被她說得臉上一紅。

上次因為綠溪的事,裴硯當場忤逆長輩維護於她,雖說讓老兩口和範氏等人十分不喜,明氏私下裡卻頗有讚許之意,直誇裴硯會護著人。

如今竟又翻出來打趣她。

雲嬈與她日漸熟稔,也不甘退讓,笑道:“他會怎麼做我不知道。不過你這身裙子很彆致,怕又是有人特地給畫的吧?”

明氏聞言,不自覺撫著衣裙笑了笑。

老四裴見青雖說未及殿試,書畫上卻極有才華,加之性情從容隨和,跟明氏的感情十分融洽。

倆人膝下尚無所出,先前崔氏給兒子張羅納妾時也是裴見青堅決駁回,夫妻倆平素酬唱詩文興趣相投,明氏的許多衣裙都是裴見青親自畫就,再請人繡出來的。

今日這件也不例外。

明氏雖被打趣得有點不好意思,卻也喜歡這衣裳,低聲道:“好看的吧?”

“好看!滿京城獨一份。”雲嬈誇得真心實意。

這般在白鹿館盤桓了半天,回到枕巒春館後收拾好東西,次日清早出門,果然明氏已安排好了車馬。

雲嬈就著搖動的樹影登車出府,想到要去久違的書坊還能順道看看家人,心底竟自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