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爺拂袖而去,如意堂的氛圍也一時尷尬。
裴硯臉上倒是波瀾不起,隻瞥了眼裴固繞過屏風的背影,還沒等老人家氣呼呼地走出去,便朝太夫人拱手道:“祖母呢,可願答應孫兒?”
太夫人幾乎想罵他蹬鼻子上臉。
但老侯爺既已發話,她也隻能順從,僵著臉道:“你向來主意大,長輩們管束不住。枕巒春館的人你自去約束,我懶得過問!”
“多謝祖母!”裴硯端正拱手。
外頭裴固聽見這話,氣得又翻了個白眼。
裴硯辦完了事,便將視線投向雲嬈,“我那幾件東西都找好了麼?外頭急著用。”
雲嬈先前蒙受不白之冤,據理力爭才保住綠溪,心裡難免憋了氣。如今當著眾人的麵洗清綠溪的嫌疑,範氏的嘴臉也昭然於眾人麵前,心裡自是暢快了許多。
眼瞅著裴硯氣走長輩,還強硬地給自己討了護身符,哪有不感激的?
聞言忙道:“方才急著出門,還沒找好呢。”
說著話,便以回屋找東西為由起身辭彆長輩,而後隨裴硯一道離開如意堂。
小夫妻倆一走,所有人都似鬆了口氣。
崔氏瞥了眼弟媳憋得跟豬肝似的臉色,終於忍不住出言擠兌,“老二還是這樣的犟脾氣,不肯讓身邊人吃半點虧。那田媽媽也是,明知他是這樣強硬的性子,還要暗中生事,連累侯爺都生了氣,真是打死都不足惜。”
這話隻差指著範氏的鼻子罵了。
範氏臉上掛不住,見太夫人也暗藏怨怪,怕說多了自取其辱,隻好起身告罪,尋個由頭先回屋去了。
……
從如意堂到惠蔭堂,範氏僵著臉腳步如飛,從來都沒走得那麼快過。
直到回屋掩上門,她的淚才滾落下來。
周媽媽和田媽媽都是她的陪嫁,當日那顆貓兒眼是怎麼回事,範氏比誰都清楚。
其實當時人贓俱獲,若非老侯爺忽然趕來,憑太夫人的盛怒,杖斃綠溪是輕而易舉的事。屆時死無對證,老二屋裡出了賊的罪名板上釘釘,哪怕裴硯回來也不能怎樣,雲嬈這輩子都彆想在她跟前抬起頭來。
可誰知老侯爺竟會插手?
範氏當時瞧著老侯爺的維護姿態,便知事情不太妙,還特地讓周媽媽去封口。誰知裴硯手段狠毒,這麼快就刨問了出來。
如今東窗事發,如意堂裡那情形無意於把她的臉鋪在地上踩。
裴硯後來討的那個許諾更如殺人誅心。
範氏想起長嫂那嘲諷的眼神,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坐在榻邊抹淚,一時後悔當初做事不夠周密沒能坐實罪名,一時後悔自己過於心軟,沒把田媽媽給滅了口,一時又恨裴硯忤逆放肆,為了個不起眼的小丫鬟那樣大張旗鼓的鬨事。
恨到最後,她又想起了潘姨娘。
二十餘年來的心病、暗恨與不甘,似乎都是源於潘姨娘。
哪怕已經隔了小半輩子,範氏也清晰記得,她剛嫁進來的時候裴元曙跟潘姨娘是何等恩愛,連同侯爺夫婦都對潘姨娘頗為禮遇。
甚至她剛嫁進來時裴元曙總是有意無意的避著她不願同房,即使夫妻房事後睡過去,都還會在夢裡喚潘姨娘的小字。
初嫁的女子,誰能忍受這種事?
範氏心裡藏了怨氣,因著高嫁的緣故不敢跟丈夫裴元曙鬨,難免把氣撒在潘姨娘的頭上。
那潘姨娘明明身份卑微,卻生了副官家千金似的脾氣,為著那些瑣事,沒少跟裴元曙甩臉子,每回都是裴元曙腆著臉去哄。
後來經不住擠兌,索性搬去了莊子。
裴元曙不知是賭氣還是怎麼,也極少再去看潘姨娘,隻安分待在府裡。
但即便如此,之後的十幾年裡,裴元曙對她這正妻也隻是舉案齊眉般的客氣,從未像待潘姨娘那樣悉心嗬寵過。甚至夫妻拌嘴爭吵時,言辭裡也多是維護潘姨娘,不讓她抱怨指摘。
漫長的光陰,範氏明知丈夫心係旁的女人卻無能為力,隻能任由怨恨積攢,如一團火般憋在身體裡。
而今日火苗愈盛,一直到晚上裴元曙回來時都沒壓下去。
侯府裡就這麼大點地方,白日裡裴硯惹得老侯爺夫婦動怒,裴元曙回來後自然也聽說了。得知事情原委,他無需多問便知道那田媽媽背後指使的人是誰。
回屋見著範氏,難免出言埋怨。
“老二常年在沙場上,回府裡也住不了幾天,他那媳婦性子又和順,咱們安穩過日子不行嗎,非得這樣鬨?”
他瞧著在窗邊生悶氣的範氏,自管脫了外裳,“老三這回落了榜,還不知往後能掙個怎樣的前途,你有那功夫,多給他操心才是正經!”
“我怎麼沒操心?”範氏聽了埋怨,隻覺得委屈,“他打小讀書識字,哪件事不是我操心的?難道我不想他有個好前途?這回沒中,下回再考就是了!”
“下回?老二在他這年紀已經是六品官了,他還得等下回!”
範氏聽見這話,冷笑道:“誰比得上老二呢!”
這語氣太酸,裴元曙也意識到說錯了話,隻好回身軟了語調,“我也不是埋怨你,老三科舉不順,原也是我這做父親的疏忽,不怪彆人。隻是這回老二屋裡的事……”
他頓了頓,歎氣道:“我知道你心裡有芥蒂。但這都多少年了,你有怨氣隻管衝我來,何必跟她們母子計較呢?”
“我哪敢跟她計較!”範氏見他又維護潘姨娘母子,不由冷嘲道:“每回你都說對不住她,我若再提舊事,你怕是連侯爺對不住她這種話都編得出來了!”
裴元曙被她懟得麵色微僵,一時間沒再說話。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
這座侯府威儀煊赫,瞧著簪纓繁華,可對潘姨娘,莫說是他,就連老侯爺夫婦都該心中有愧的。
但這種事沒法跟範氏說清楚。
裴元曙嘴唇動了動,到底沒多說什麼,隻在範氏肩上拍了拍,而後披上外裳出門去了。
……
枕巒春館裡,雲嬈這會兒卻心緒極佳。
不止因為裴硯撐腰換來的護身符,更因為明日就能回門看望母親她們了!
兩月未見,雲嬈見識過婆母的難伺候之後,幾乎恨不得飛回去貼在母親身邊多住幾日,哪怕竭力藏著情緒,那笑容也是藏都藏不住。
裴硯看她樂滋滋忙碌的樣子,不由也笑了笑。
他這回跟寧王北上,不止活捉屠長恭,也儘挫北夏精銳,邊塞少說能安生個四五年,讓深宮裡沉湎書畫貪圖安樂的承平帝心裡踏實了不少。
隻是外患雖除,內亂卻愈演愈烈。
各處的民亂一波連著一波,莫說地方節度使,即便太子舉薦的武將帶著禁軍過去也是節節敗退。
承平帝私心裡不願寧王功勳過高搶走風頭,是以如今還是將事情交給太子打理,盼著太子能一舉平定內亂,將儲君之位坐得更穩。但為保周全,還是讓寧王安頓好邊塞駐防等事之後,將裴硯等幾位堪用的將領都帶回了京城,平素仍在京郊練兵,以備不時之需。
這般情形,裴硯一時半刻是不會回邊塞了。
雲嬈便將正屋梢間收拾整齊給他當書房,晚間正好歇在那裡,夫妻倆一人睡一間。
這會兒雲嬈帶著人打理書架床鋪等物,裴硯難得閒著,在院裡紫藤花架下納涼。
等屋裡收拾妥當,雲嬈喊他去瞧瞧。
裴硯常年在邊塞軍中,對住處其實不太挑。瞧見潔淨寬敞的書案,坐在鋪好的床褥上試了試,這兩樣都合乎心意,他便頗為滿意。
覷向雲嬈時,神情也藏了讚許。
雲嬈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東西都是我從庫房挑的,也不知將軍用不用得慣。若有不妥當的,將軍儘管吩咐,我讓人換了就是。”
“都很好。”裴硯瞧了眼天色,“明日歸寧,禮都備好了嗎?”
雲嬈點點頭,“準備了些,將軍再掌掌眼?”
“走,看看!”
兩人一道往廂房去,裡頭一溜錦盒,都是打算明日帶回去給江家眾人的——因範氏和薛氏不好相與,雲嬈也沒打算貪侯府的便宜,東西多半是從體己的銀錢裡出,又依著裴硯先前的吩咐從庫房拿了幾樣,質地都是上佳,用作回門禮綽綽有餘。
裴硯看過之後,哪能猜不出她的心思?
當即喊上常媽媽和金墨,他親自去庫房挑了些禦賜和這幾年囤積的好東西,足足添了兩倍有餘。
給雲嬈母親和兄嫂的東西更是精中選精,無不名貴。
這般厚禮,非但雲嬈和綠溪等人,就連趙鐵看了都險些驚掉下巴。
翌日仆婦們抬著東西出去,趙鐵幫忙搬進車廂後,趁著雲嬈提裙登車的間隙,他湊到裴硯身邊嘖嘖稱歎,“二爺出手可真闊綽,大少夫人當初回公府的時候,回門禮恐怕也沒咱們貴重。”
裴硯隻挑挑眉,“給她撐撐門麵。”
趙鐵嘿嘿笑了笑,低聲打趣:“你不是說……”話沒說完,被裴硯一瞪,趕緊縮縮脖子退開,卻仍一臉玩味。
裴硯卻也知道他想說什麼。
亂點鴛鴦譜的婚事,他最初也沒打算真的接受,且他有意往後回邊塞駐守,雲嬈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受不得風沙之苦,這婚事長久不了。隻是剛回京事情多,還沒來得及跟雲嬈深談罷了。
他當初礙於戰事,放任範氏拿著衝喜的由頭促成婚事,論起來其實是耽誤了雲嬈終身的,難免存了幾分虧欠彌補之意。
小姑娘非但生得漂亮,瞧著又是懂事的性子,這點東西實在算不得什麼。
那邊雲嬈已然坐好,掀起側簾招呼他。
回娘家的欣喜全都寫在了臉上,那雙眼笑得如同彎月,清澈而粲然,在薄妝珠釵映襯之下隻覺容色皎然。
裴硯不由一笑,也自翻身上馬跟在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