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門的事裴硯任憑雲嬈安排。
他從寧王府歸來後,便當真查問起了綠溪的事。
多年來在戰場上摸爬滾打,裴硯初入行伍時既曾以小兵的身份上陣殺敵,也做過斥候打探消息,到後來大梁和北夏互相安插眼線耳目,他身為寧王的左膀右臂,自然也曾參與。
相較之下,內宅這點事辦起來輕而易舉。
已是入夜時分,雲嬈帶了青靄和綠溪到不遠處的小池塘散步消食,裴硯則喊上負責灑掃庭院的仆婦劉媽媽進了旁邊的抱廈。
因枕巒春館常年空置,先前其實隻安排了一位年已六十的跛腳老媽媽看守。後來裴硯大婚,這樣的老媽媽瞧著實在是含酸,便另從彆處掉了六位仆婦丫鬟過來,其中不乏範氏的眼線。
裴硯清楚範氏的德行,走之前也跟寧王提了此事。
寧王遂安排人尋到這位劉媽媽,叮囑她多留意枕巒春館的動靜。若二少夫人碰見麻煩事,或是有人在院裡動手腳,侯府的主子們不聞不問,就及時去寧王府搬救兵,請寧王妃過來看顧幾分。
劉媽媽又不笨,焉能掂量不出輕重?
這兩個月裡她灑掃庭院,瞧著很不起眼,實則細心留意著另外五位仆婢的動靜。
如今裴硯歸來,自是將各自的動向悉數稟報清楚。
裴硯聽罷,便將素墜、素纓兩個丫鬟和一個姓田的媽媽陸續喊過來——這仨人表麵上安分做事,背地裡卻輪番往惠蔭堂跑,背後緣故拿腳趾頭都能猜得出來。
被喊到抱廈裡,見裴硯翹著腳坐在那裡慢吞吞喝茶,長隨趙鐵則凶神惡煞地站在旁邊時,三人哪有不怵的?
都無需裴硯發話動手,單憑趙鐵審訊北夏探子時用過的手段,隻消稍稍用力就讓素墜和素纓兩個小丫鬟開口,承認她們給範氏當眼線,暗裡窺探雲嬈的起居動靜的作為。
但對於那枚貓兒眼,兩人哪怕被嚇得底褲都濕了也都沒承認。
最後便是田媽媽。
她是範氏那邊陪嫁跟過來的,雖說在範氏跟前不太得臉,忠心卻深,加之年紀大見過些風浪,又顧忌著膝下兒女,嘴巴倒還挺硬。
趙鐵少不得加點手段。
田媽媽畢竟是內宅深院裡的婦孺,哪裡真禁得住痛如椎骨鑽心的手段?一盞茶之後終是鬆了口,將罪行招了個乾乾淨淨——
“那東西是二夫人房裡的周姐姐給我的,讓我悄悄塞到綠溪的箱櫃裡。”
“貓兒眼丟的那一日,也是周姐姐讓我尋了由頭,帶綠溪往那裡走了兩趟。”
她頭回遭受不見外傷的劇痛折磨,驚恐畏懼之下攤在地上,聲音顫抖而斷續,“周姐姐說,事發之後綠溪定會被打死,這種事死無對證。”
“奴婢也是迫不得已,求將軍饒命!”
她趴在地上求饒,眼淚鼻涕和冷汗混成了一團。
裴硯冷冷瞥她一眼,示意趙鐵將她先關到後頭的倒座房裡去。
少頃,趙鐵回來,呲著牙笑了笑,“那老婆子嚇得暈過去了,咱們要不要再去找那周媽媽的晦氣?”
“一路查到底,能把我那嫡母趕出侯府?”裴硯哂笑。
趙鐵搖頭道:“那敢情難!”
主仆倆自幼一處長大,裴硯幼時受了多少委屈,趙鐵都是瞧在眼裡的。情知這座侯府是什麼樣子,他其實也猜得到,哪怕把範氏推到明麵上也不過是白鬨一通,傷不到根基的。
“隻是可憐了咱們少夫人,還得去她那裡晨昏定省。若真被栽了賊名,搭上綠溪那丫頭的性命,就真是造孽了。”趙鐵不甘心地喟歎。
這道理他明白,裴硯自然更清楚。
當晚便暫且收手,隻跟雲嬈說清楚緣故後各自歇下。
次日清早,雲嬈照舊去惠蔭堂給婆母問安,裴硯則去了老侯爺裴固的書房。
……
夏日天長,若不是碰見陰雨天氣,女眷們多半會去如意堂給太夫人請安。
今兒早晨也不例外。
範氏嫁進侯府已有二十餘年,最初還試著獻殷勤討婆母的喜歡,後來被崔氏壓著處處不得誌,瞧出太夫人更喜歡長房後便懈怠了許多。
今早慢吞吞用過早飯,帶著兒媳們趕到如意堂時,果然長房婆媳幾個都已經到了。
範氏習以為常,行禮落座。
如意堂裡煮了香噴噴的牛乳茶,丫鬟們給各自盛了一碗,範氏嘗過後不免讚歎。
正扯家常呢,忽聽院裡傳來行禮問安的動靜。
眾人不由看向鬆鶴延年的屏風。
少頃,就見老侯爺裴固負著手走進來,素來嚴肅古板的臉上掛著一絲陰沉。他的身後跟著裴硯,一身利落的武人打扮,瘦腰寬肩在夏日單薄的衣衫下格外分明,神情是慣常的疏冷,隻在瞥向雲嬈時輕輕點了點頭。
兩房婆媳忙站起來,同老人家行禮。
裴硯則如常問候長輩。
這倆人一個是身份貴重的老侯爺,一個是能征善戰的當紅武將,尋常很少踏進如意堂。今兒忽然結伴過來,就連太夫人都有些詫異。
“才剛說今早的牛乳茶火候恰到好處,你們就來了,正好一道嘗嘗。”她含笑招呼裴固坐下,讓丫鬟去端茶。
裴固卻沒心思喝,隻擺了擺手。
“老二非要我一道過來,說是有事要交代清楚。”
他今兒來得仿佛有點不情願,也懶得扯旁的閒話,隻靠在圈椅的扶手上,去拿新洗的楊梅,“正好人都在,你說吧。”
裴硯聞言起身,先朝太夫人拱了拱手。
“聽說月初祖母丟了貓兒眼,查到了我那座枕巒春館裡。府裡鬨賊不是什麼好事,孫兒便多查問了幾句。”
他開門見山地道明來意。
太夫人雖不喜他又臭又硬的脾氣,當著麵倒很少表露,隻是道:“東西已尋回來了。你剛回京事情忙,倒不必急著管這些,也不是大事。”
裴硯難得地扯了扯嘴角,“賊名可不是隨便擔的。那枚貓兒眼當日是從綠溪屋裡搜出來,倒顯得是我馭下不嚴。”
嗅出味道後閒坐看戲的薛氏聽他把事情攬到自己頭上,頗詫異地瞥了雲嬈一眼。
就聽裴硯道:“後來經我查問,那東西並非綠溪撿去,而是我院裡那位田媽媽受人指使,栽贓給綠溪。”
他故意停頓了下,沒說指使的人是誰,隻將視線隨意掃過滿屋眾人。
兩側女眷神情各異,卻沒人追問這話茬。
——當日裴硯大婚是範氏操持,那些仆婢也是範氏親手選的,田媽媽據說還是她的陪嫁,這事兒後頭藏了怎樣的貓膩,不言自明。
崔氏跟薛氏對視一眼,卻沒敢在老侯爺麵前出言擠兌。
屋裡片刻安靜。
還是老侯爺輕咳了一聲,“既是如此,那小丫鬟的嫌疑也算洗清了。姓田的既居心歹毒,回頭你自行處置,彆縱了這等風氣。”
說著,皺眉看了範氏一眼,倒也沒有點破。
太夫人當日盛怒之下執意處置綠溪,險些被雲嬈氣得厥過去,這會兒聽見是有人栽贓,難免詫異。
不過裴硯既這樣說,必是拿了證詞的,若她還要追問,便是把家醜揭得更更加徹底。
想起當日範氏滿口挑撥慫恿,太夫人後知後覺地明白次媳借刀殺人的心思,心裡頓時有些不痛快。
“這些人整日不做正事,惹是生非倒在行得很,不如打死了丟出去,免得日後興風作浪!”她這話是叮囑裴硯的,目光卻落在範氏身上,自然是隱晦敲打。
範氏垂頭坐在那裡,大氣都沒敢出。
裴硯卻沒想輕易放過她,“這等興風作浪的確實可惡,回頭孫兒自會清理庭院,免生後患。另外還有件事,望祖父祖母能答應。”
“你說。”老兩口異口同聲。
裴硯瞥了眼安安靜靜坐在旁邊的苦主雲嬈,正色道:“內院的事原本無需孫兒過問,不過這回險些鬨出人命冤案,想來仍覺心驚。枕巒春館的人孫兒自會清理敲打,往後若再鬨出事情,不論犯何種過錯,都需經孫兒點頭方可處置。”
此言一出,非但裴固夫婦和範氏臉色微變,就連雲嬈都詫異抬頭望向他。
旁邊薛氏更是道:“綠溪的事確實有不當之處,但二叔常年在外,內宅都是祖母和婆母料理,哪能事事都去問你的意思?”
崔氏亦道:“老二維護新婦,這無可厚非。但內宅自有規矩,江氏上頭還有兩層長輩教導,你這樣做,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
裴硯置若罔聞,隻盯著裴固。
裴固的臉色不太好看,“我若不答應呢?”
“那我就學學三叔,搬出去住。”裴硯倒淡然得很,“我這新婦膽小安靜,學不來太多規矩。與其在府裡添亂,不如我帶她出去,長輩跟前還能清淨些。”
裴固未料他竟這樣說,頓時沉下了臉,“父母長輩俱在,你這樣胡鬨,也不怕皇上怪罪!”
“我不在乎。最多如三叔般擔點罵名,我死裡逃生多少回了,還怕這個?”
他這樣一說,裴固反而噎住了。
裴硯嘴裡的三叔,就是他膝下庶出的第三子裴元紹。那廝也是自幼無法無天,不服管束,後來非要娶個來曆不明的女子,裴固夫婦咬死了不答應,他便擅自娶妻,帶著那女人到西川節度使麾下謀生去了,這些年甚少回京。
當時裴元紹並無名氣,又是個庶子,跟家裡鬨翻後,侯府自然能把罪過都推到他頭上,壓住外頭的揣測議論。
可裴硯是什麼人?
力克勁敵護住邊塞的功臣,非但與寧王交厚,還得皇上屢屢誇讚,是如今滿京城議論的紅人。若當真梗著脖子帶媳婦兒搬出去,那他這侯爺真就要顏麵掃地了。
裴固噎在那裡,一時竟不知該恨裴硯的囂張脾氣,還是該恨範氏背後搗鬼的自私做派。
他含怒盯著裴硯,卻沒能等來分毫退讓。
半晌,老侯爺拂袖而起。
“隨你!往後枕巒春館的人我們不管就是,還能省心不少!”
他丟下這句話,拉著張臉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