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四月,朱雀長街旁綠柳成蔭。
裴硯隨寧王入城時,夾道皆是看熱鬨的百姓。
這幾個月承平帝睡得不踏實,百姓們也沒少跟著操心——
聽說嶺南有流民作亂,燒了當地官府;青州流寇之亂愈演愈烈,當地節度使難以鎮壓,朝廷派了禁軍過去也沒能挽回局勢,反倒被流寇占了附近好幾處州縣。連同素來富庶安穩的江淮之地,據說都有暗潮湧動。
亂象雖還沒蔓延到京城,卻也影響了做生意的人,繼而波及百姓們的吃穿用度。
滿城踏青遊春之餘,流民作亂的消息宛如黑雲壓在頭頂,讓不少人暗生憂慮,更勿論外頭還有北夏鐵蹄寇邊來勢洶洶。
內外交困中,寧王與裴硯這場大捷實在振奮人心。
先前裴硯活捉屠長恭時承平帝就已龍顏大悅,之後大梁乘勝追擊令北夏精銳折損大半,非但收回了被侵襲的疆土,更是傷及北夏元氣,眼瞧著能換來往後數年的邊境太平,承平帝焉能不喜?
今日特地讓太子率百官在丹鳳門外迎接,以表嘉獎。
一行人在百姓的歡呼裡走向皇宮,太子含笑相迎,挽著寧王的手兄友弟恭地去承平帝跟前複命。
而後便是成堆的賞賜。
身為皇子的寧王魏鐸自不必說,裴硯則憑驕人的戰功擢升為從四品將軍——因武將能升的官職有限,這在他的年紀已是極難得的了。
餘下眾人皆論功行賞,或封官職或予厚賜,並將擇日在上林苑為幾位主將賜宴。
封賞的旨意傳到靖遠侯府,流水般的賞賜搬往家門口,得知消息的老侯爺裴固親自去迎天家使者,兩房男丁也不例外。
雲嬈先前安居靜養,這種場合卻不宜偷懶。
好在腳腕處的傷早已痊愈,她穿上曳地的長裙遮住鞋麵,走路時再緩些輕些,便是範氏瞧見也沒疑心什麼。
府外驕陽當空,樹蔭正濃。
裴硯身上仍是麵聖時的玄甲銀盔,在府門口依禮拜見了祖父和父親,招呼賜賞之人到廳中喝茶。
仆從們忙成一團,他進門後繞過影壁,目光巡視時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裡的雲嬈。
——滿目綺羅金玉中她的清麗打扮很是顯眼,淺色半臂下穿了玉色羅裙,雲鬢邊珠釵微搖,噙著笑安靜站在那裡時彆有柔婉氣度。
他朝她勾了勾手。
雲嬈正為他全須全尾的安然歸來而欣喜,瞧見這姿勢,遲疑著左右瞧了瞧,不甚確信地指了指自己,見裴硯點頭,才帶著綠溪迎過去。
其時正當午後,牡丹吐蕊,槐蔭搖動。
裴硯巋然站在照壁旁,見她眉眼含笑的徐徐走來,雖說小姑娘是前不久才娶進門的,卻無端生出種在這府裡終於有自己人了的感覺。
等雲嬈走近,他隨便指了指門口,“那都是給我的賞賜,前麵幾個留著,彆的搬回院裡,你瞧著安置吧。”說著,又招手讓長隨趙鐵過來,“帶幾個人,跟少夫人把東西抬回院裡。”
趙鐵雖是他的長隨,這些年一道馳騁沙場也混了個不太低的身份,此刻聽了吩咐,便朝雲嬈抱拳道:“有勞少夫人。”
雲嬈在閨中時隻跟文人打過交道,還沒被虎虎生威的武將行禮過,難免覺得新奇,忙含笑請他免禮。
趙鐵遂指揮人搬上東西,請雲嬈在前引路。
裴硯則跟著老侯爺進了廳裡。
……
許是活捉屠長恭、力克敵國精銳的功勞太過卓著,也或許是內憂外患中承平帝難得聽見這樣大捷的佳音,這回對裴硯的賞賜格外豐厚。
雲嬈到枕巒春館後費了好半天才將東西在庫中好生歸置齊整。
待趙鐵等人告退,金墨看得眼睛都直了。
“難怪先前聘禮上那麼多好東西,這皇家賞賜起來可真是大方!”
屋裡沒彆人,常媽媽瞧著她那沒見過世麵的模樣,也自笑道:“朝廷打仗的時候銀子花得跟流水似的,咱們將軍立下大功除去後患,又是如今這樣的時節,真不知幫朝廷省了多少。這點東西算什麼。”
“這話也就私下裡議論,可不許在外頭亂說。”雲嬈剛嫁過來,可不想給裴硯拖後腿。
常媽媽笑道:“曉得,在外頭自然要小心,不然被有心人聽見又得生出是非。”
這話意有所指,幾人都笑了起來。
青靄將最後一扇櫃門鎖上,鑰匙交回雲嬈手裡時也忍不住感歎,“要不怎麼說天家富貴呢,這些東西隨便哪件拿出去,都夠換個尋常書坊。”
主仆幾個開了眼,安頓妥當後折身回屋。
這個後晌裴硯一直沒再露麵,不知是在老侯爺那裡還是外頭有事要辦。
直到晚間夜宴,雲嬈才又見到了他。
靖遠侯府祖上其實是戰功起家。
裴家曾是開國功臣,最初以從龍之功得封國公之位,因幫著初登帝位的太.祖爺安頓朝堂、平定邊疆,加之老國公爺為人謙遜進退有度,初次襲爵仍是以國公之位,給了老國公爺看重的孫兒。
後來四海太平,先前的熙寧帝英年登基時勵精圖治,因有幾個功勳人家居功自傲,險些挾兵權卷入奪嫡之爭,難免格外防範。
老國公爺瞧出帝王的忌憚,眼瞅著有彆家染指兵權被清算,便斷了讓兒孫習武建功的念想,裴固兄弟幾個都是以科舉出身。
到裴固襲爵時便降一等襲了侯爵。
再往後,除了跟家裡鬨翻的三房裴元紹和自幼被丟在府外的裴硯之外,裴元晦、裴元曙和膝下兒子都是走讀書的路子。
隻是父子幾個天分有限,沒闖出太大的名堂。
如今裴硯立下讓滿京城矚目的功勞,連承平帝都吩咐讓皇後設宴犒賞,裴固哪怕是瞧著皇帝的臉色也該識趣地厚待這位功臣。
設宴接風自然在所難免。
如意堂後頭是侯府賞花散心用的小園林,裡頭有處臨水而建的真趣閣樓便是家宴所用。
家宴沒有待客那麼多規矩,老侯爺吩咐下去,薛氏命廚房做得豐盛些,再備上果酒等物也就夠了。到日暮時分飯菜上桌,從香噴噴的炙羊肉到清淡爽口的炒時蔬,從軟糯的黃金糕到甘冽的荷葉湯,整齊排開時,倒真是讓人食指大動。
家裡人口多,便分男女桌坐下。
因裴硯跟府裡關係微妙,宴席其實也乏善可陳,還沒有在軍營裡跟兄弟們喝酒來得痛快。
女眷們雖風平浪靜,其實沒少暗裡看戲。
待宴散後安頓了太夫人各自回院,崔氏最先憋不住,跟薛氏調侃,“今兒這場麵可真是熱鬨,我瞧她那臉色真是要綠透了。當初她處處擠兌,把那屋裡的潘姨娘趕去田莊,老二也打小受苦不得人照看,誰承想有朝一日,老二竟這樣出息。”
薛氏雖入府晚,因掌著中饋得長輩愛重,也知道些往事,聞言便笑道:“老三春闈才剛落榜,老二卻立了這樣的功勞,這不是打她的臉麼!”
她甚少這樣明著幸災樂禍,崔氏卻也清楚緣故。
不由問道:“說起來,上回彆苑的那幾匹瘋馬,查出緣故了麼?”
提到這茬,薛氏臉上浮起冷嘲,“我讓人仔細查問了,確實可疑得很。隻可惜那幾匹瘋馬跑得無影無蹤,拿不著實據,若不然,高低得把她這兩麵三刀的嘴臉揭出來。”
“這也罷了。當日我們不過拿老二的事刺她幾句,尚且這樣記恨,如今老二春風得意,就她那小肚雞腸,且有得受呢!”崔氏是很樂意抱臂看戲的。
薛氏也道:“壞事做多了,老天爺也看不過去。二嬸也就那點出息了,當初欺負四五歲的孩子,如今又鬼鬼祟祟地往老二媳婦頭上扣賊名,真不怕人笑話!”
婆媳倆撇開仆從,踏著月色談笑而歸。
……
枕巒春館外,雲嬈也跟裴硯踏月而行,在霜白的地麵上投出並肩的身影。
成婚已有兩月,夫妻倆卻還很陌生。
兩處分居的好日子一去不返,如今裴硯仍回枕巒春館來住,雲嬈少不得早早讓人收拾好屋舍,略儘少夫人的責任。
今夜他喝了點酒,似乎心緒很不錯。
夏夜的風輕柔拂過樹梢,他也不知在琢磨什麼,一時抬頭去瞧蟾宮,一時又瞥向道旁花枝,沒有跟人閒聊的意思。
隻等進了枕巒春館,裴硯才道:“屋裡有熱水吧?”
雲嬈小跟班似的跟在他身後,聞言忙道:“早就讓人備好了。將軍要先沐浴嗎?”
“好。”裴硯說著,自管掀起簾子進屋。
他這些年甚少回京,來枕巒春館的次數也屈指可數,隻記得這裡僻靜又空蕩,獨自睡覺時冷冷清清的沒什麼人氣。
這回進去,感受卻迥然不同。
門口的屏風紫檀為架,薄紗上繡的喜鵲登梅頗為有趣,進去後先是靠牆的長案,在乳白的瓷瓶裡供著兩瓶新鮮的花枝,旁邊的博古架上錯落有致。裡頭紗帳長垂,珠簾隔出寢居所用的臥房,滿架燈燭照得屋中柔暖明亮,旁邊的博山爐裡則有淡淡的甜香。
像是不慎闖進了女兒家的閨房。
裴硯覷向雲嬈,見她手指絞著腰間宮絛,有點局促無措地站在那裡,不由壓住唇邊笑意。
這樣香暖的閨房於他而言是陌生的,但對眼前這小了七八歲姑娘來說,此刻夫妻相處的情景恐怕也是令她手足無措的。
她自以為裝得鎮定,其實一眼就能看破。
裴硯輕咳了聲,“時辰不早了,我先進去洗。”說著,自管脫了外衫往盥洗房去,看那架勢倒是無需人去伺候的。
雲嬈隻等他關上門,才輕輕鬆了口氣。
青靄和綠溪陪她安安靜靜走了一路,此刻也是神情稍鬆。青靄又揪了揪雲嬈衣袖,低聲提醒道:“先前綠溪的那件事要不要先跟將軍說?免得被旁人先提起,又給咱們歪曲栽贓。”
“我知道。”雲嬈捏捏綠溪的手,低聲道:“他剛回來,想必很累了。今晚先歇著,明早我會跟他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