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如今內有流民作亂、外有邊境激戰,彆說朝臣軍將,就是京城裡慣愛享樂的富貴閒人們都格外留意戰事的動靜。
裴硯活捉敵軍主將的消息也很快在高門貴戶間傳開。
範氏走到哪裡,幾乎都能聽見裴硯的事。
薛氏婆媳有時候隻安靜看熱鬨,有時候還在旁邊火上澆油,對這樣的把戲樂此不疲。
這樣鬨了幾回,範氏就不愛跟長房婆媳一道出遊了,恰好這日太夫人歇息,她便以進香為由,隻帶慣會討好她的孫氏和裴錦瑤出門。
雲嬈和秦氏既落了單,恰好明氏今兒得空,便相約一起去六裡外的汲古樓。
這座書樓藏在白雲嶺深處,在京城裡的名氣卻不小。
迥異於彆家藏書重經史的做派,汲古樓裡所藏的多是醫書譜錄、釋道雜家、詩詞歌賦之類。雖說對科舉並無太多助益,內容卻有趣得很,且藏書均是精挑細選,也藏了些曆來版刻的精品。
書樓的主人曾是朝中重臣,如今歸隱山林之間,每日以雜書為伴,倒是逍遙得很。
明氏家學淵源,因著祖父的庇護,算是這座書樓的常客。
馬車熟門熟路向駛進一處籬笆圍著的院落,門口的書童認得裴家的車輛,幫著開門後見是明氏掀起軟簾打招呼,忙含笑行禮。
而後將車馬牽到大槐樹下。
妯娌三人下了車,雲嬈迅速打量周遭,唇邊不由浮起笑意。
比起高門貴戶那些豪奢的彆苑,這地方的院落屋舍修得堪稱樸素,舍了描金漆彩的雕梁畫棟,形製簡約而古樸。越過屋簷和背後的樹影,依稀可見三座兩層的樓閣矗立山間,中間以飛廊相連,應該就是藏書之處。
這地方位於山腰,背靠峰巒麵朝河穀,視野頗為開闊,柔暖春風裡觸目皆是佳景。
槐樹下還停了幾輛彆家車馬,看來今日訪客還不少。
主人今日不在,書童也沒多寒暄,客氣地將三人書樓門前後躬身退下。
明氏叮囑了規矩,引兩人進去。
成排的書架整齊而潔淨,上頭以五色簽標注書名類目。妯娌三個興趣有所不同,明氏先將秦氏送到一排醫書前,又帶雲嬈去尋版刻,因著周遭極靜,說話的聲音都不自覺放輕了些——
“書樓裡訪客不斷,男女都有,互不相擾便可。你若碰見喜歡的,若征得主家應允,也可借回去細看,回頭再送回來就是。”
她細心叮囑著,又笑道:“隻一樣,務必愛惜字紙,不可損壞。”
“這是自然。”雲嬈聞言莞爾。
自幼受父兄熏陶,她知道這些書籍的珍貴,等到了地方後謝過明氏,先粗略看過架上所藏書籍,然後小心取來翻閱。
山中日月悠長,書齋尤為寂靜。
雲嬈坐在靠窗的木凳上,心思馳騁於書頁墨香之間,全神貫注。
直到一道頗為熟悉的聲音響起。
“你很喜歡這本書?”
滿室安靜裡這聲音格外清晰,雲嬈詫然抬頭,看到一道頎秀的人影逆著光站在書架之間,衣飾雖瞧著尋常,卻頗有貴重清雅的氣度。
而他的眉眼……
“燕公子?”雲嬈自與裴硯定親後便沒再見過燕熙,此刻驟然重逢,難免有點詫異,“你怎麼也在這裡?”
“家父與鐘老先生有些淵源,所以能常來做客。看你一直在翻這本書,是很喜歡嗎?”燕熙唇角噙著笑,目光落在她臉上。
雲嬈不由垂首笑了笑。
不過很快反應過來,燕熙這樣說,豈不是意味著他已靜靜看了她好半天?
這念頭才浮起,燕熙像是能猜到她心思似的,輕咳了聲,道:“今日恰好路過,沒想到你會在這裡。西林書堂新出了一套書,雕刻裝幀極精,裡頭還有兩幅版畫,你搶到了嗎?”
見雲嬈長睫微垂,他大約猜到答案,便道:“回頭找你兄長拿。”
雲嬈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西林書堂的刻印向來少而精,雖價錢昂貴,每回有新書卻都是兩三日內搶購一空。從前她在閨中的時候總能趕上熱乎的,如今身在侯府不便時常外出,竟不知又錯過了佳品。
難得燕熙記得她的愛好幫著搶了一套,她是真想收在書房細細觀摩。
可如今她既已是裴家少夫人,又實在該避嫌。
心頭轉瞬猶豫,那邊燕熙卻笑了笑,“書樓裡有些涼,彆耽擱太久傷及身體。高門裡生活不易,有不順心的也無需隱忍,若日後不願被困,外麵自有你的廣闊天地。”
他說得若有所指,神情亦極堅定。
雲嬈焉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隻愣愣望著他。
燕熙卻怕待久了惹人起疑累及雲嬈,將最要緊的承諾說罷,便道了聲“保重”告彆離去。
年未弱冠的男子,承襲了父親的清雋姿貌,又在蜀地養出了乾淨白皙的皮相,論姿容倒像是養尊處優的高門貴公子。但其實他自幼習武,憑著舅舅與節度使的交情,於沙場之事並不陌生,加之才學卓然,在蜀地時就頗有名氣。
今日來這裡,其實是懸心雲嬈在裴家的處境,聽聞闔府女眷前往白雲嶺,猜測她會慕名來訪汲古樓,守株待兔罷了。
六日蹲守,終得片刻會麵。
隻是兩人身份有彆,不論為她的名聲還是在夫家的處境,他都不便多留。
燕熙走出書樓,眺望遠處山巒。
有些事江伯宣無能為力,他當時也難展身手。
但來日方長,這婚事擰轉了雲嬈的前路,於他也是錘煉鞭策。
若雲嬈願意留在裴家,他甘願成全。
若她想另尋出路,他必定傾儘全力護在身後,不敢說多尊榮富貴,卻總要予她安穩無憂的餘生。
……
與燕熙偶遇的事,雲嬈沒跟任何人提起。
在彆苑住的小半月也漸近尾聲。
裴家女眷沒少赴宴席,離去前難免設宴回請,由薛氏依著太夫人和崔氏的意思主持大事,雲嬈等妯娌們幫忙操持。
薛氏這人雖說性情驕矜高傲了點,做事倒也頗為穩妥,大小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應酬往來時也不失侯府當家少夫人的風範。
太夫人樂得合不攏嘴,在賓客麵前也滿口誇讚。
原本賓主儘歡,誰知傍晚時卻出了點岔子。
後晌宴席結束後女眷們陸續告辭,最後就隻剩下國子助教韓紹的夫人帶著女兒陪太夫人說話。
韓家在白雲嶺沒有彆苑,不過韓夫人是長房崔氏的娘家親戚,因女兒正當妙齡且資質不錯,有意借著侯府的門第給女兒尋個好親事。這回裴家設宴回請,崔氏便做個順水人情,讓她母女倆也過來湊個熱鬨。
韓夫人領了盛情,特地等賓客都散去後太夫人得空,才領了女兒專門過來拜見道謝。
崔氏陪著說了會兒話,等韓家母女辭彆時,她因整日勞累後懶得動彈,便讓兒媳明氏幫著送一送。
夕陽斜傾,鋪在水麵浮光躍金。
明氏才陪客人走出彆苑門口,忽聽不遠處一陣騷動,也不知是哪裡跑來的三匹瘋馬,受驚後橫衝直撞,沿著山路直奔這裡衝過來。且來勢極猛,馬蹄踩得泥土四濺。
彼時雲嬈剛與秦氏送完兩位女眷,在彆苑門口碰見韓家母女後正客氣道彆,聽見動靜後驚而回首。
那幾匹馬轉瞬已到了跟前。
仆婦們驚得紛紛躲避,綠溪下意識將雲嬈護在身後,雲嬈退讓躲避之餘,瞧見正背身與人說話的韓家母女,下意識便拽了韓夫人一把。
場麵一時混亂,有兩個仆婦驚慌摔倒,被馬蹄踩踏過後痛呼失聲。
雲嬈被綠溪護著往後退,不提防那位韓姑娘被她母親提醒後嚇得慌不擇路,直往雲嬈撞過來。
旁邊明氏還沒站穩,見狀忙喊道:“小心石頭!”
可惜為時已晚。
驚慌中腳步忙亂,雲嬈被韓家姑娘撞在身上站立不穩,兩人的重量合在一處撞向路邊的石頭,雲嬈腳腕處頓時有疼痛傳來。若非有仆婦擋在身後,綠溪又及時拽住,怕是腦袋都得遭點殃。
瘋馬轉瞬間跑遠,隻留下一地狼藉。
旁邊的秦氏被亂竄的馬撞倒在地後驚魂未定,明氏也嚇得麵色慘白,顧不上跌坐在地的韓夫人,朝雲嬈道:“傷著了麼?”
雲嬈“嘶”的著涼氣,卻還是道:“還好!”
韓家姑娘自知這回行事莽撞了,一疊聲的道歉不止,就連韓夫人都有些著慌,道謝之餘忙問雲嬈磕到了哪裡。
裡頭有人聽見動靜,忙喊人去抬春凳。
回頭清點傷情,有四個仆婦被馬踩踏,秦氏摔倒後手上蹭破了皮,已然滲出血跡,明氏撞在旁邊樹乾上暫時沒見外傷,雲嬈則傷了腳踝,劇痛之下莫說走路,連站都不敢站了。
秦氏醫者仁心,顧不上處理自己手上的傷口,先來看雲嬈的傷勢。
雲嬈瞧著她手上的血跡,哪裡忍心,趕緊忍痛道:“先處理手上的傷,我還能忍一忍。”
少頃,仆婦們匆匆抬著春凳趕來,將雲嬈抬到就近的水榭。
秦氏就著丫鬟飛奔拿來的藥包草草包紮了傷口,見明氏隻是撞出淤青並無大礙,便遣散旁人,待雲嬈解去羅襪後查看傷勢。
她的手法很輕,動作卻極精準,輕觸了幾處問過雲嬈的痛感後,似是暗自鬆了口氣。
崔氏等人也在此時趕來。
才到水榭門口,範氏瞧著亂糟糟的情形,口中就抱怨道:“好好的這是怎麼了!不是說早就分派好了事情,裡裡外外都讓人小心照看著的嗎,怎麼鬨成這樣!”
她假作關切,直奔雲嬈跟前。
薛氏才被太夫人盛讚做事周全妥帖,聽著她的抱怨,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今日是她總攬諸事,如今既驚了客人又讓自家女眷受傷,範氏這些話自然是暗指她照顧不周了。
回頭事情若傳出去,叫人說她辦的宴席上傷了賓客,也難免有損顏麵。
隻是平白無故地怎就那麼巧來了幾匹瘋馬?
薛氏來不及想,先看各人傷勢。
好在韓家母女並無大礙,秦氏和明氏也還好說,唯有雲嬈傷得嚴重,就這麼一會子功夫,腳腕都快腫起來了。
薛氏縱瞧不上這位衝喜妯娌的身份,聽見韓家姑娘含淚道歉,韓夫人又一疊聲的在崔氏麵前感謝雲嬈,少不得也關懷道:“傷勢如何?”
“傷得很重,怕是骨頭都裂了。”秦氏歎了口氣,又看向範氏,“傷筋動骨一百天,二嫂怕是得靜養一兩個月,免得落下病根。”
範氏罕見地麵露心疼,“可憐見的,既是如此,回去後便靜養著吧,就不必晨昏定省的了。”說完,又抬頭看向薛氏,“今日真是凶險,往後咱們可得長個教訓,處處都得留心!”
薛氏情知她這番心疼是惺惺作態,忙活數日又換來這麼一句叮囑,心裡怎會舒服?
明麵上應著,回過頭便吩咐仆婦去查一查,看能不能找到那幾批瘋馬的來處。
……
這場春遊始於歡喜,卻以混亂告終。
回到侯府後,雲嬈便在枕巒春館安靜養傷。
因秦氏及時處置傷口敷了藥膏,她的腳腕恢複得其實挺快,兩三日後紅腫消退,也沒什麼痛感了。
青靄見狀,趁著沒外人時念佛道:“五少夫人真是菩薩心腸,非但治好了傷,還用傷筋動骨的由頭換來一兩個月的清淨,真真是行善積德。”
雲嬈聽了也自失笑。
她那日疼得厲害,確實被骨頭裂開的說辭嚇得夠嗆,這兩日才算領會秦氏的苦心。
遂閉門養傷,免得匆忙下地留下後患。
秦氏也時常過來看望,兩人對傷勢都心照不宣,閒聊一陣後再開個藥方,倒是煞有介事。
這般閉門將養著,轉眼已是四月下旬。
裴硯也終於驅儘外敵,載譽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