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巒春館裡,雲嬈輕輕打了個噴嚏。
綠溪剛把熏好的衣裳放進櫃子,有點擔心道:“姑娘莫不是著涼了?”
“什麼姑娘,既住進了這裡,往後該改口叫少夫人了,沒得讓人聽見了拿住話柄。”常媽媽一麵提醒,一麵就想讓人去熬薑湯。
雲嬈正指揮金墨收拾妝台,聞言笑道:“哪就那麼嬌弱了,不必燉薑湯。倒是裡頭的書架都騰出來了麼?”
“青靄正帶人收拾呢。”常媽媽瞧她麵色紅潤,不像著涼的模樣,便去東廂房梢間幫忙。
雲嬈也掀簾去外頭瞧瞧。
她陪嫁的東西婚禮前就抬過來了,都堆在小庫房裡。昨兒大婚無暇顧及,今晨既拜見過長輩,正好趁得空該將東西收拾整齊些。
日常用的衣裳首飾和胭脂水粉最好打理,尋常不用的箱籠擺件自可收在庫房,其餘最讓她惦記的便是小書房。
枕巒春館雖說偏遠,地方其實頗寬敞,正屋旁邊連著東廂房,是日常起居所用,後頭非但有抱廈和倒座房,還有個小廚房能做些簡單的吃食。院裡西邊是片空地,靠牆栽了兩排青竹,當中一棵葳蕤繁茂的流蘇樹,旁邊的涼亭上攀著紫藤架,很適合閒坐納涼。
因裴硯病著不讓隨意探視,夫妻倆話都沒說兩句,雲嬈不好擅自改正屋的布置,便挑了東廂房的梢間做小書房——
那屋子格局緊湊,給裴硯作書房未免失於逼仄,給她用倒剛好。裡頭有現成的書架和桌案,最妙的是臨窗種著一株秀致的槭樹,四季風致各有不同,雲嬈隻瞧一眼就看中了。
這會兒青靄帶著兩個小丫鬟將裡頭又打掃一遍,雲嬈便讓仆婦抬了她的書箱進來。
旁的書都歸置好,最後便是雲嬈心愛的雕版。
從前雕的板子都還在東竹院放著,雲嬈這回隻帶了最喜歡的幾幅和手上正雕刻的那兩塊——其中一幅是給相熟的書坊,另一幅則是經變雕版畫,先前已雕刻了大半,後因婚事耽擱了還沒雕刻完。
版畫的雕刻是極精細的活兒,需靜下心來心無旁騖地慢慢雕琢,雲嬈時常要連著在窗邊安靜坐大半個月才能雕好一幅。那還得是簡單些的,若畫得繁雜些,憑她如今的能耐,怕是一個月都未必能雕完。
這陣子忙於婚事耽擱了許多功夫,如今既塵埃落定,是該騰出功夫靜心雕刻了。
雲嬈輕輕拂過銀杏木版,小心放進抽屜裡。
如是忙活了整日,東西全都歸置妥當,又把院裡的仆婦丫鬟召到跟前說了話,才算得空用晚飯歇下。
坐落在偏僻矮丘旁的庭院格外安靜,垂落的紅綃軟帳隔斷昏暗燭光,雲嬈睜著眼睛躺在這張仍舊陌生的榻上,映入眼中的是新婚的鴛鴦和合歡刺繡。
枕榻旁寬敞卻空落,她瞧著旁邊準備的另一個喜紅枕頭,這才想起她還有個夫君。
雖說不能去探視,但既擔了夫妻之名,若一直不聞不問是不是不太好?
雲嬈對夫妻之道沒什麼經驗,臨睡前想著這事兒,稍微有點糾結。
……
翌日清晨,便該先往婆母處問安。
雲嬈這樁婚事固然是祖父母利欲熏心之下答應的,範氏做事卻也不算地道。加之裴硯在侯府處境特殊,她對範氏自然也說不上親近,隻不過既擔了少夫人的虛名,禮數上總不能太疏漏。
好在夜裡歇得早,加之春夜安靜能得以好眠,翌日神清氣爽的醒來時天色尚早,便從容更衣洗漱墊墊肚子,而後帶綠溪出門。
晨風微涼,吸入肺腑時卻覺得清冽。
雲嬈權當晨起賞花,到惠蔭堂給婆母問安後,又陪她往如意堂去看望太夫人。
新婚的喜慶勁還沒過去,兩房兒孫往如意堂跑得也勤快。到了那邊,非但碰見長房的崔氏和薛氏婆媳,還瞧見了昨日不曾露麵的裴玉琳。
兩廂見麵,裴玉琳隻疏冷地叫了聲二嫂,也不曾解釋昨日缺席的緣故。
雲嬈自不會計較這些。
嫁進侯府之前便預想過在婆家的處境,似薛氏那般隱然的倨傲和裴玉琳明顯的傲慢都在預料之中,反襯得裴雪瓊與明氏的和善難能可貴。
雲嬈初來乍到,自是以禮相待。
等問候完畢,與孫氏一道將婆母送回惠蔭堂,才算是完成了任務,而後腳步輕快地回到枕巒春館。
甬道兩側迎春怒放,亦有桃花含苞待綻。綠溪陪雲嬈去長輩處問安時守著規矩不敢言笑,這會兒神情卻鬆快了許多,挑了兩支開得漂亮的折回院裡,拿素淨的乳白插瓶供起來擺在窗邊,日頭映照下隻覺春意盎然。
雲嬈就著茶點歇了片刻,讓綠溪幫她換著衣裳,又將常媽媽叫到跟前。
“咱們那間小廚房,媽媽覺得用著如何?”
“鍋灶碗盞倒是齊全的,今早我做糕點時也都還好使。隻是這裡畢竟人少,裡頭備的菜不多,要用時須到大廚房去領。”
“那倒無妨。”雲嬈點點頭,自將春衫上的絲帶係好,“雖說將軍病著不讓打擾,但我總覺得不聞不問有失禮數。不如待會吩咐人做份湯,到時候請媽媽帶個人親自送過去,看看他怎麼說。”
常媽媽聞言,不由笑道:“這正合我的主意。咱們雖說不能壞規矩,但放著那麼個病人半句話都不問,到底也不合適。”
遂讓人去大廚房領了幾樣新食材過來,親自下廚做了份熱湯,就著今晨做好的糕點一道裝進食盒裡。
而後讓院裡原先領頭的大丫鬟帶路,親自往杏花閣送去。
到了那邊,也沒敢隨意窺視,隻將來意向把守的侍衛道明,隻說是少夫人擔憂將軍病情,特地送來點小心意,請侍衛代為轉交。
侍衛接了食盒送入屋中。
少頃,便將空著的食盒拎回來,道:“有勞少夫人費心,將軍說味道很好。隻是將軍養傷時多用藥膳,凡事都有寧王殿下安排了專人操心。將軍說請少夫人不必擔憂,安心住著就是,等他傷愈時自會去探望。”
這話說得委婉,意思卻很明白。
常媽媽忙道:“既如此,就不再相擾了。將軍這裡若有要做的隻管吩咐,少夫人定會儘心照料的。”
說罷,陪著笑辭彆,回到枕巒春館後將侍衛的話原樣轉述。
雲嬈聽了,心頭倒是為之一鬆。
她固然對這強行安排的衝喜婚事不情不願,卻也欽佩裴硯上陣殺敵舍身護國的仗義。先前瞧他與侯府關係疏冷,還有點擔心他虎落平陽後心緒欠佳,以致病情纏綿久久不愈。如今看來,倒是她多慮了。
寧王殿下親自安排,自然能比侯府周全許多。
何況裴硯是鎮守邊塞的要緊人物,既特地安排了侍衛把守,想必另有緣故。如今示好的態度既已表清,裴硯又發了話,就不必再去添亂。
便將此事暫且放下,待午歇起來後一頭紮進了書房。
從江家小院到侯府深宅,沒了母親和長嫂在身旁,又須麵對侯府裡性格各異的長輩妯娌,要說心裡不難受那是假的。
但日月無古今,書房也多相似。
坐在臨窗的長案跟前,就著窗外的暖陽柔風,隻消安靜下來將心思撲在雕版上,雲嬈的心裡就剩下這尺許的天地。
纏著麻繩的小刻刀是用慣了的,長年累月雕刻後的指腹也有層薄薄的繭,她循著早已摹好的線條一點點雕刻,青靄則安靜陪坐在旁,適時幫她擦拭木屑。
整個後晌仿佛隻在轉眼間便已過去。
待日色西傾時,雲嬈起身伸了個懶腰活動筋骨,而後去惠蔭堂問候婆母。
如是十餘日,雕版上的畫終於變得清晰。
而草木相隔的杏花閣裡,裴硯也終於迎來了期待已久的消息。
……
先前寧王放出裴硯重傷的消息時,北夏太後便覺良機不可失,盯著邊塞蠢蠢欲動,隻因屠長恭格外謹慎才一直沒調動大軍。
直到裴硯大婚,憔悴虛弱的樣子清晰落入眾人眼底。
消息遞去,北夏太後再也難以按捺。
屠長恭起初還擔心其中有詐,待得探查敵情的前鋒衝破大梁防守,而京城侯府仍無動靜時,便再不遲疑地逮住機會率大軍南下。
早已布好的陷阱嚴陣以待,寧王也不再耽誤,直奔裴硯的住處。
已是戌初,夜色四合。
裴硯得知屠長恭揮兵南下時便已摩拳擦掌,連北上的行囊都收拾好了,此刻時機成熟,自是恨不得插翅飛往邊塞。
不過夜色未深,終不及半夜出城穩妥。
寧王氣定神閒地坐在桌邊喝茶,裴硯臨風站在窗前,心思從邊塞收回時,忽而想起一事。他稍稍遲疑了下,取張紙箋鋪在桌上,揮筆寫了簡短的字條,而後折入信封,讓留守的侍衛明日送去給老侯爺,切勿讓旁人知曉。
旁邊寧王瞧見,不由道:“怎麼,還有事叮囑老爺子?”
“讓他照看著點江氏。”裴硯淡聲。
寧王稍覺意外,挑眉道:“行軍之前還能記著安頓好後宅,學會護短了,不錯。”
裴硯聽出其中的調侃,側目道:“不是你說她為國出力,不能虧待麼?”
“我說過嗎?”寧王攤手。
裴硯這十餘年殺伐征戰,做事向來利落決斷,難得惦記個小姑娘還被寧王打趣,一時間不好應對,隻淡聲道:“我出去一趟,很快回來。”
而後推門出去,借著夜色直奔枕巒春館。
——那位衝喜的倒黴蛋不知侯府內情,若範氏將積攢多年的怨氣撒到她身上,那就真是倒黴透頂了。
老侯爺管不到瑣事,終歸還是得讓小姑娘心裡有些準備。
……
枕巒春館裡,雲嬈正打算安寢。
因裴硯病著不宜勞累,新婦回門的事就耽擱了下去。她既沒法回去看望母親兄嫂,就隻能安生住在這裡,揣摩著侯府眾人脾性之餘,靜心在這方小天地裡擺弄她的雕版。
今夜與以往並無不同,她用過晚飯後散步消食翻了會兒書,便早早地沐浴洗漱換了寢衣,打算早睡早起,免得去給婆母請安時犯困。
院門早已落鎖,燈盞也已半熄。
雲嬈沒有讓人上夜的習慣,隻安排金墨她們輪流睡在側間,有事時能照應即可。
這會兒金墨鋪好床褥後去了外間,雲嬈隻留了兩盞近處的燭火,就著半卷的簾帳倚著軟枕翻書,順便養一養睡意。
外麵似有風動竹梢,隱約蹭在窗槅。
雲嬈沒太在意,卻在這分神的間隙裡打個哈欠,遂掩上書卷放在枕畔,準備熄滅燈盞睡覺。
才剛抬頭,忽然發現珠簾旁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男人的身影,正大步朝她走來。
她被驚得險些叫出聲,那男人也如疾風般撲到床榻,伸手緊緊捂住她的嘴巴,將驚叫儘數捂回喉嚨。
“是我。”壓得極低的聲音,卻有點耳熟。
雲嬈驚魂未定,瞪大了眼睛盯住這不速之客,終於借著燭光看清了他的臉。
——是裴硯。
隻是此刻的他精神煥發出手如電,絲毫不見前些日病懨懨的憔悴模樣,那隻常年握劍的手稍覺粗糲,壓在她柔軟的臉蛋時頗為用力。
他……這麼快就痊愈了?
雲嬈驚愕地看著他,確信不是歹人後心神稍鬆,這才想起她此刻穿的是寬鬆的寢衣,因覺得有點悶,還敞了最上麵的兩顆盤扣,幾乎將上半邊胸脯露出來。
她趕緊拽住合歡錦被,將身體藏住。
裴硯順著她動作往下掃了眼,正好瞧見尚未被遮住的一片雪色,心頭微跳時,仿若無事地迅速收回視線,低聲道:“有兩件事叮囑你。”
雲嬈“唔”了聲,發不出聲音就隻能眨巴著眼點頭。
溫軟的肌膚微微蹭過男人的掌心,是從未有過的觸感,而那雙漂亮清澈的眼睛望著他時,隻覺乖巧而無辜。
裴硯不自覺鬆了手。
“我跟侯府關係不太好,走後或許會有人找你的茬。若他們欺負你,不必計較,等我回來收拾。”他說得直白,壓低的聲音幾乎湊在她耳畔。
雲嬈懵懵的點點頭。
裴硯接著叮囑,“若有人察覺我已失蹤,不必摻和,就說你也不知情。”
雲嬈點頭如搗蒜。
裴硯看著她小心翼翼不敢出聲的模樣,有點想笑,臉上卻是籠了肅色,“今晚的事絕不可向外透露,否則——”他雙眼微凝,手掌摸到她的脖頸輕輕捏了捏,寒著臉嚇唬道:“我就擰斷你脖子!”
見小姑娘似被嚇住,他滿意地丟下一句“好生過日子”,便起身悄無聲息地走了。
剩雲嬈孤零零藏在錦被裡,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雖然不知道裴硯這是在鬨哪出,但他這樣勇武的人,若真想揪下她的腦袋,恐怕是輕而易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