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1 / 1)

和離前夜 歸去閒人 4039 字 4個月前

天際雲霞燦爛,近處草木生光。

裴硯垂眸,對上少女眼底清澈而誠懇的笑意時稍感意外。

他今日原本不必去如意堂。

總歸回京那日寧王就跟老侯爺打過招呼,昨日那病歪歪的樣子又是人所共睹,今兒早晨即便不露麵,想來也沒人會明著說什麼。

——便是說了,裴硯也不在乎。

但雲嬈終究與他不同。

昨日賀客滿堂,那些明處與暗處的眼睛盯過來時,裴硯根本無需做什麼,隻消借著郎中給的藥將病情裝得以假亂真就行。既是重病,他自然沒力氣與人應酬閒談,百無聊賴中,瞧見喜娘擁著鳳冠霞帔的少女來拜堂,難免多打量兩眼。

隔著花扇,她鳳冠下的眉目不甚分明。

但人的氣度卻是藏不住的。

雖然隻是堂前短促相見,裴硯也約莫感覺得到這姑娘並非驕矜不懂事的人。

既然人家並無錯處,無端被範氏卷進侯府裡登不得台麵的算計,好好的婚事拿衝喜之說敷衍過去,他縱因邊疆戰事的安排不便挑破,心中到底過意不去。

今晨特地拖著病體趕過來,也是怕小姑娘孤零零過去時會被欺壓了去。

來的路上,他還以為雲嬈會心存委屈,誰知回答他的卻是含笑的祝願?

裴硯心中不免詫異。

視線也不自覺在她身上駐留。

仲春的晨風仍有些清寒,她玉色羅裙之上穿了鴛鴦錦的盤金外裳,綴著宮絛的細錦勾勒出嫋娜腰肢,外頭則披了件淺色繡合歡的薄披風,行走間搖曳生姿。

係成蝴蝶的絲帶襯著一張很漂亮的臉蛋,紅唇輕點,黛眉淡描,那雙眼清澈有神,安靜中又暗藏靈動,仿若山間清泉。

這姿容確實如寧王所言,出挑得很,尤其她笑起來的時候,便是周遭春光都須遜色三分。

裴硯竟自勾了勾唇,“承你吉言。”

而後抬手示意,仍由幾個小廝們抬著肩輿,夫妻倆一前一後地往如意堂走。

枕巒春館離如意堂很遠。

侯府的兩房的住處安置與江家有點相似,以老侯爺的書房和老兩口起居的如意堂為軸,長房的人多半住在東邊,二房則居於西側。

從枕巒春館出去,沿著曲折的花木甬道和遊廊短牆,需先後經過周姨娘和一雙兒女的住處、老五裴見祐夫婦的住處、老三裴見澤夫婦的住處,以及雲嬈的公婆裴元曙和徐氏的住處才能到老夫人跟前。

靠著兩隻腳走過去,折來繞去的少說也得大半炷香的功夫。

每日來回一趟,足夠強身健體了。

雲嬈昨兒來時已體嘗過,今晨特地穿了輕便舒適的鞋子,這會兒走著倒也不累。

視線打量周遭草木院落之餘,不時也會落在裴硯背上。

昨日匆匆一會,拜堂時隔著花扇,她其實沒太瞧清這位猛將的眉眼長相,直到今晨才算看了個清楚——

年已廿五的男人早已褪去了少年郎的翩然,久經沙場風霜之後眉眼有幾分淩厲,雖說膚色不似京城那些嬌養的富貴公子般白皙,卻也與常人沒太大不同,不似想象中曬黑的模樣。

他皮相其實生得很好,輪廓利落身姿端毅,哪怕是病著沒力氣走路,視線相接時仍讓她覺得那雙眼深邃湛然,不太好捉摸。

能震懾強敵的自然不是尋常之輩。

雲嬈嫁進來之前聽兄長提過一些裴硯在沙場的戰功,此刻瞧著他病歪歪的背影,倒真盼著他早些痊愈,能肆意馳騁沙場。

夫妻倆就這麼沉默著到了如意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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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堂是老侯爺夫妻倆的居處,闔府拱衛的所在,修得古樸而貴重。

臨水而築的庭院占地不少,門口用細花篾簟編了精致的牆門,裡頭嘉樹扶疏,高閣重堂,錯金描漆的畫廊下站著十餘位丫鬟仆婦。

見裴硯的肩輿落定,由小廝攙扶著走進來,便有人早早地打起了簾子。

雲嬈乖乖跟在他的身後。

繞過門口鬆鶴延年的屏風,便有沉香味送到鼻端,雲嬈微微抬眼,映入眼中的是滿屋的綺羅珠玉。

原本甚為寬敞的廳裡已經坐了不少人,倒顯得屋裡有點擁擠。

最上首是年近古稀須發半白的老侯爺裴固,額頭上皺紋分明,看神情有點嚴肅古板。旁邊的太夫人戴了暖帽,身上夾襖質地貴重,綴以貓兒眼等寶石,正把玩著一支靈芝玉如意。

左邊一溜方椅,最上首坐的應是裴元晦夫婦,旁邊是位珠光寶氣的美婦,華美精致的銜鳳金釵格外惹眼,想必便是掌家的少夫人薛氏。

下首的來不及細看,便聽對麵的公爹裴元曙道:“你身子還沒好,怎麼也過來了?”

這話自然是對著裴硯說的。

裴硯病懨懨的坐在一張空著的椅中,稍稍欠身道:“新婦剛進門,總得給她帶帶路。”說完便問候上首的長輩們,隻說失禮雲雲。

老侯爺裴固擺擺手,讓他安生坐在椅中。

——不管府裡如何看這庶子,裴硯這些年戍守邊塞屢立戰功,為眾位兄弟所遠遠不及,給侯府的門楣增色不少。加之他習武之人性情剛毅,又與寧王交厚,當著麵坐在一處時總歸要格外給兩分顏麵。

而他今日拖著病體給新婦引路,也可見維護之意。

範氏悶著頭喝茶,神情不鹹不淡。

倒是對麵的大夫人崔氏笑道:“先前隻聽說弟妹給老二挑了個美貌佳人,今日一見,果真所言不虛。”

“可不是。聽說江大人當初是為救百姓而殉身,弟妹也算是為朝廷鞠躬儘瘁的良臣之後,二嬸挑人的眼光還是那麼好。”說話的正是那位出自公府的大少夫人薛氏。

這話雖然是順著自家婆母出言誇讚,聽在範氏耳中卻如同諷刺。

侯府就這麼大點地方,誰還不知道誰的心思?

長房有望承襲候府爵位,給身為嫡長子的裴見明娶了這麼一位光彩奪目的鳳凰,仗著公府嫡幼女、賢妃堂妹的身份,婆媳倆平素頗為張揚。

偏巧範氏出身尋常,因嫡出的老三尚無功名在身,費儘心思也隻娶得一位出自伯府的兒媳,老五因自幼體弱,娶的則是位與皇室沾親的醫官之女。

如今雲嬈雖被如此誇讚,其實誰都知道人走茶涼,江家的頂梁柱早就塌了,娘家門第在侯府裡實在算不上什麼。

那婆媳倆分明是在暗嘲她膝下幾位兒媳的身份!

範氏聽慣了這種話,隻敷衍著笑了笑。

幾人說話間陸續又有人來,範氏掃了眼對麵的座次,見隻有一處空缺,便向太夫人道:“母親,怎麼不見玉琳那孩子?”

“她昨兒晚上吹著風回去,怕是受了寒,回頭你去瞧瞧,彆真叫她病了。”太夫人說著,看向長媳崔氏——

裴玉琳是長房吳姨娘所出的庶女,年已十七,再過幾個月就該嫁進淮王府做側室,因而頗受長輩看重。

崔氏嘴裡應著,心裡難免有點不痛快。

雖說來拜舅姑的新婦身份不值一提,但裴硯畢竟算是個兄長,又是寧王撐腰看重的武將,官職比兄弟們都要高,她一個庶女姍姍來遲,看著倒像她這嫡母管教不嚴似的。

便垂首撇著茶葉,不作聲了。

雲嬈隨即依禮為諸位長輩奉茶拜見,將提前備好的東西挨個奉上,而後與妯娌姑嫂等挨個相見。

……

母親列的單子很管用,人名與長相挨個對上,倒也好記。

一圈下來,雲嬈嘴角都快笑僵了,好容易能坐下來歇歇,不得不感慨侯府人口之興旺。

老侯爺膝下三個兒子,三房的裴元紹跟家裡鬨翻後跑去西川節度使帳下做事,甚少回京,如今隻長房裴元晦和二房裴元曙住在侯府。

長房崔氏膝下有兩子兩女,裴見明和薛氏自不必說,老四裴見青的妻子明氏也讓雲嬈印象深刻。

迥異於薛氏的張揚,明氏性子溫婉沉靜,待人也謙和有禮,更難得的是她的娘家——

她的祖父是位很有聲名的大儒,雖則早已辭官退隱,實則頗受人推崇。且她家有座名聞京城的藏書樓,裡頭四萬餘卷藏書都是精挑細選,明老太爺為造福讀書人,還選了許多書來刻印,從文字校勘到用墨選紙都花了心思,質地比外頭書坊的精良數倍。

雲嬈從前學刻雕版,還特地請人尋了他家的板子來觀摩,就連兄長讀書時都曾因明家私刻的書而受益不少。

如今見著明氏,自是暗覺親切。

崔氏嫡出的長女早已出閣,次女名叫雪瓊,年才十五,人如其名,當真如雪色瓊花。

裴元晦身邊幾位姨娘,唯有住在捉月院的吳姨娘膝下未空,養著裴玉琳和裴見熠兩個孩子,隻是裴玉琳遲遲沒來,不知是不是真的病了。

二房範氏膝下則是兩個兒子。

老三裴見澤生得俊逸,妻子孫氏熱情含笑;老五裴見祐自幼體弱,妻子也寡言少語,許是常年搗鼓藥材的緣故,身上有股淡淡的草藥香氣。

側室柳姨娘膝下則養著裴錦瑤和裴見曄姐弟倆。

至於裴硯的親生母親潘姨娘,非但沒在昨日婚禮和今晨拜見時露麵,連名字都沒人提及,像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一般,倒讓雲嬈備感意外。

裴硯似乎也懶得跟這些人多掰扯,等雲嬈挨個見禮畢,便讓人扶著站起了身。

“孫兒得回去喝藥,先告辭了。”他沒多瞧裴元曙夫婦,隻朝裴固病歪歪地行了個禮,而後視線有意無意地掃向雲嬈,似是詢問她要不要一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