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1 / 1)

和離前夜 歸去閒人 4179 字 4個月前

時近驚蟄,春雷乍動。

昨夜飄了輕細如酥的小雨,這會兒滿院淺草青嫩,牆角的兩叢迎春開得正盛,於柔暖春陽下生機盎然。

雲嬈辭彆長輩後,由兄長送出了門。

滿目皆是新婚的喜紅,周遭多有瞧熱鬨的,雖看不到花扇後盛裝的容色,但隻瞧嫁衣下的身段氣質和握在扇柄的纖秀指尖,便知扇後是怎樣的麗色。

有人羨慕她嫁入侯門的福氣,有人歎息她衝喜後未卜的前路。

雲嬈躬身進了花轎,待軟簾徐徐落下時,強忍的淚意終究還是奪眶而出,打濕了視線。

侯門一入深似海。

於她這樣家世的女子而言,侯府的深院朱牆終歸不及待字閨中時的自由,往後莫說再去街市書肆閒逛,便是見母親兄嫂怕是也未必方便。

但眼下哪有旁的選擇。

她深深吸了口氣,待眼中霧氣散儘時重新拿好花扇,任由吹打的喜慶鼓樂將她送到侯府門外。

花轎落地,喜娘掀簾來扶,雲嬈以花扇遮麵,目光透過未被彩繡覆蓋的薄紗,仍未瞧見她要嫁予的郎君。直到獨自過了跨火求吉等禮儀,穿過甬道兩側綾羅豪貴的賓客,走進廳堂時,才隱約看到一道身著喜服的身影。

男人坐在旁邊的圈椅裡,身體似是勉力強撐,斜靠著旁邊的茶幾腦袋微垂。

隔著彩繡薄紗看不清他的容貌氣色,隻覺那男人身姿頎峻,喜服下雙腿修長,雖說病中無力起身,仍有京師文人所不及的颯然姿態。

自少年時便縱橫沙場,威名足以震懾敵軍,京城能夠太平富庶、她能夠安穩度日,終歸離不開邊塞將士的浴血廝殺。

也不知未受傷的他是何等英豪之姿。

雲嬈心裡忽然就有點難過。

說不清是為此刻被迫衝喜的自己,還是為如今折翼困頓的裴硯。

她默然垂眸,由喜娘扶著走上前。

裴硯也由長隨扶著站起來,身體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借案幾站穩後走向雲嬈。明明不過四五步的路,他卻走得頗為吃力,肉眼可見的腳步虛浮,甚至鬢角額間都滲出了細汗,仿佛為這幾步用儘了力氣。

拜堂之儀格外倉促,禮畢時裴家也沒請賓客去觀合巹撒帳等禮,自管招呼賀客們去外頭吃席喝酒。

喜娘引著夫妻倆穿過廳堂前往洞房。

才出了廳角的小門,裴硯便像是氣力不支一般靠在了牆上喘了口氣,長隨有些慌張地扶住他,招手讓早就備好的肩輿過來,抬著走了。

剩雲嬈站在那裡,心底不由浮起擔憂。

旁邊嬤嬤陪著笑道:“夫人去提親時想必都說過了,咱們將軍在戰場上受了點傷還在將養,不周之處還望體諒。不過少夫人放心,京城裡自有杏林妙手,過陣子想必就能治好了,咱們先去歇歇吧。”

說話間引著雲嬈進了抄手遊廊,卻是與裴硯不同的方向。

仆從簇擁著新人離去,不遠處的矮牆下,有位躲在梅花漏窗後的丫鬟悄然收回視線,左右瞧了瞧,提著裙角匆匆走了。

——今日侯府新婚大喜,來道賀的賓客幾乎踏破門檻,自然有不少隨行的仆從。裴家雖沒請人去後院觀禮,在夫妻拜堂席麵未開之時仍有許多賓客閒遊賞玩,逶迤的朱牆花窗後還不知有多少雙眼睛。

……

廳堂處賓客的喧囂笑鬨漸漸遠去。

雲嬈跟隨喜娘走在曲折遊廊,越往前走越是安靜,就連喜娘都慢慢不說話了。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停在了一處小院前。

嬤嬤笑得有點勉強,“咱們將軍常年在外打仗,甚少回京城住,所以府裡留了這處院落給他,勝在清淨。”

“多謝嬤嬤。”雲嬈大約能猜到裴硯在府裡的處境,自不會在這上頭多話,便隻道:“這裡花木繁蔭,倒是好景致。”

“那是,那是!過兩天花兒開了,那才漂亮呢!”

嬤嬤說著好聽話兒,將雲嬈送進布置一新的洞房,等雲嬈在喜床坐下,才施禮道:“原該好好的撒帳合巹,大家熱鬨熱鬨,隻是將軍如今尚未恢複,經不得折騰,還望少夫人見諒。再者,將軍在杏花閣養傷,不許人去攪擾,少夫人安心在這住著就是。”

說罷,讓喜娘簡略走了點禮數,喊院裡伺候的仆婦丫鬟進來拜見過雲嬈,又說外頭還有許多事需招呼,便帶著喜娘走了。

雲嬈遂將旁人屏退,隻留陪嫁在側。

屋門掩上,隔斷春日涼風。

院子裡除了風動竹梢之外沒旁的動靜,屋裡也安靜得很,雲嬈心知裴硯今晚是不會過來的,自將花扇擱在旁邊,打量屋中布置。

這洞房雖偏僻,裴家既舍得拿出豐厚的聘禮,對婚房倒也不曾簡省,一應桌椅床榻乃至陳設起居都是上等的。

桌上還擺了糕點果子,免得屋裡人餓著。

綠溪不待吩咐便端了一盤蜜餞和一盤白玉糕過來,讓雲嬈先墊墊肚子,青靄則去斟茶。

她倆都是打小伺候雲嬈的,這回都陪嫁了過來。徐氏因擔心侯府門第高規矩多,年弱的女兒應付不過來,又將身邊得力的常媽媽和大丫鬟金墨給了雲嬈,這會兒也都在旁邊伺候。

常媽媽是徐氏從娘家帶過來的,曾跟著主家見識過富貴氣象,也看過主君和徐氏新婚的恩愛,如今瞧見雲嬈冷清的婚房,哪有不難過的?

但事已至此,也隻能往前看。

她讓金墨先去簷下伺候,既可探一探院裡情形,也免得眾人紮堆待在屋裡,來了人還不知道。而後暫且將沉甸甸的鳳冠取下,待雲嬈墊飽肚子後補了點口脂,眯了會兒養好精神,才將床榻被褥收拾整齊,讓雲嬈端坐在榻上。

“畢竟是新婚夜,哪怕裴將軍沒法來洞房,府裡總不至於不聞不問。姑娘且偷會兒懶,待會若有人來,可彆忘了戴好鳳冠。”常媽媽說著,又讓綠溪和青靄各自吃了點東西,再換金墨進來歇息。

如是閒晃著,到傍晚時分,院外果然有了動靜。

青靄從半掩的窗戶瞧見,忙朝雲嬈比個首飾,少頃,屋外響起金墨和綠溪施禮問候的聲音。

二夫人範氏繞過門口的紫檀如意合歡屏風,就見半卷的珠簾後喜帳長垂,雲嬈頭戴鳳冠身披嫁衣,手裡拿著花扇端然坐在榻上。

她堆出點笑,徐徐走至跟前。

“老二如今尚且病著,今日實在是委屈你了,好孩子——”她說話間坐在雲嬈身側,瞧見花扇後麵那張臉時倒是微微一怔。

去提親之前她就聽說江家次女容色過人,是宮裡妃嬪都誇讚過的,才拿著容色的長處說服裴元曙答應這樁婚事。但其實她從未見過雲嬈,先前也隻覺得一個小官之女,便是有幾分姿色,也不過小家碧玉而已,能美到哪裡去?

直到此刻,盛裝初嫁的姑娘坐在她的麵前,華衣寶珠妝點之下,確乎是府裡幾位姑娘所不及的婉麗姿容。

倒還真是個美人兒了。

範氏笑意更甚,隻說先前忙著招呼賓客,這會兒才抽空過來瞧瞧兒媳婦,讓雲嬈不必擔憂夫君傷勢,隻管安心歇下雲雲。

雲嬈也隻能應下,任由範氏帶的人幫她卸下鳳冠花扇,而後起身送婆母出門。

範氏今日喝了幾盅酒,像是不勝酒力似的,來去都坐著肩輿,臉上的笑容也恰到好處。直到走遠些,她回頭望了眼枕巒春館,在漸而四合的暮色裡,笑意也迅速淡了下去。

心腹周媽媽在旁道:“這位江家姑娘倒真是生得好模樣,夫人眼光真不錯。”

“可惜了。”範氏擺弄著袖口,低頭笑了笑。

她今日是頭一回見到負傷的裴硯。

比起兩年間回京探望潘姨娘時龍精虎猛的樣子,如今的裴硯就像是個病貓,氣色灰沉精神委頓。被寧王悉心照顧那麼久都不見好,足見傷勢之重,就算醫好了,恐怕也再難如從前般馳騁沙場,前途自然也就毀了。

庶子失勢,她樂見其成。

更讓她滿意的是這個兒媳婦。

既有出挑的容色,足以堵住外頭的悠悠之口,也有不值一提的出身,能讓她拿侯府婆母的身份隨意擺布。更是斷了裴硯另娶高門女子的指望,不會踩到自家兒子頭上。

真真是稱心如意。

範氏瞧著甬道兩側含苞的花木,隻覺這春夜的晚風溫柔至極。

……

枕巒春館裡,雲嬈送走婆母後用過晚飯,便如常歇下了。

夫君病得連路都走不動,母親先前叮囑的那些隱秘之事便暫且不必去考慮。這枕巒春館固然有不錯的景致,或許能讓她偏安一隅,但畢竟太偏僻,往後晨昏定省,怕是都得早起才行。

明日依禮要拜見闔家長輩妯娌,自是不好懶怠。

院裡的事晚些分派不遲,今晚自是得好生歇息的。雲嬈大事上做不得主,小事上卻能善待自身,早早地讓人落鎖閉戶,卸了妝容睡大覺。

翌日晨起,換上新婦的梳妝打扮,由常嬤嬤和青靄陪著往侯夫人住的如意堂去拜見。

才剛走出院門,便因一道身影而怔住——

病得無力走路的裴硯坐在肩輿上,就在院外十餘步處等著她,身體半仰眼睛微闔,不知是在養神還是因虛弱所致。

雲嬈原以為他今日不會出現,瞧見這人影倒是一愣,旋即快步上前,規規矩矩地喚了聲將軍。

裴硯抬起眼皮,視線落在她的身上。

片刻後,他低聲道:“抱歉。”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雲嬈一時間沒回過味來,不知他是為昨晚留她獨守空房而抱歉,還是因讓她衝喜的事而抱歉。

但不管是哪種,這事都不能怪他。

婚事是範氏和江家老兩口促成,而征戰沙場保疆衛土的男兒,應該沒有人願意落到如今的境地。

雲嬈仰頭迎上他的視線,雲鬢邊珠釵輕搖,於清晨初照的陽光下勾起笑意,“願將軍早日痊愈,罄無不宜,受天百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