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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離前夜 歸去閒人 5254 字 4個月前

除夕將近,今晨主屋裡的人聚得格外齊全,莫說兩房的女眷,就連二叔江慎和堂兄也都來了,熱熱鬨鬨地坐滿了整個屋子。

一陣家常閒話過後,老太爺坐在上首,啜起了香茶。

因昨日祖孫間吵得厲害,他似乎不太想搭理江伯宣,偶爾開口也隻接二房的話茬,像是給長房臉色瞧似的。

崔老夫人卻不想總這樣僵下去。

畢竟還指望拿雲嬈做梯子,跟侯府攀好交情呢。

她戴著新做的暖帽,身上秋香色的織錦外裳也都是簇新的,視線掃過滿屋女眷,最後落在了雲嬈的身上。

不得不說,她這孫女雖說性情不似三姑娘般嘴甜討喜,容色卻實在沒得挑。

年才十五的少女,生得玉容花貌,雖沒用貴重的綾羅珠翠來裝飾,單是那身玉色繡折枝的衣裙穿在身上,便已是令人眼前一亮的清姿麗色。也難怪侯府滿意,這樣的姿貌氣度,若非家世出身欠缺了些,嫁進公府侯門都使得。

此刻晴光透過紗窗照進來,她坐在繡凳上神情沉靜,想來也是接受了定親的事實,不再如前兩日般耿著脖子不肯答應了。

崔老夫人便笑道:“昨兒侯府來人說婚期定在了二月初,這個正月咱們除了過年,也得早些操辦婚事才行。”

這話是跟二夫人祁氏說的。

祁氏忙道:“母親放心,大嫂身子骨弱、侄媳婦又懷著身孕,這些事情我自會交代人去辦妥當。”

崔老夫人點頭,又覷向雲嬈。

“我知道你怕在侯府受委屈,可女子的婚事哪有處處稱心如意的?”

“你父親去得早,兄弟們若想在朝中有所作為,總須有人幫襯。咱們雖不算富貴人家,卻也好生養著你們,不指望姑娘家光耀門楣,好歹也該為府裡出點力。”

“皇家公主尚且有為國遠嫁和親的,你嫁進侯府著實不算委屈。”

她搬出跟老太爺商量好的說辭,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

雲嬈心底裡並不認同,但反駁也無濟於事,隻起身道:“祖母所言自然有理。不過話說到這裡,孫女有兩件事想求祖父和祖母做主。”

“你說。”

老太爺見她終於肯了,竟也開了口。

“頭一件,侯府給的聘禮不薄,咱們不宜貪圖人家的錢財,還望祖父做主將侯府那些聘禮都添到嫁妝裡去。”

這話說出來,祁氏和江雲影的臉色就有些難看。

雲嬈權當沒瞧見,隻瞧著老兩口。

那日範氏登門,除了聘禮單子之外,還帶了十幾箱的好東西,因徐氏尚且病著,便由崔老夫人做主收進庫房。

雲嬈母女和長嫂蘇氏對這婚事都存有芥蒂,自然沒心思瞧那些東西。二房這兩日卻熱鬨得很,江雲影母女纏著崔老夫人將東西來回看了好幾遍,又是拿著愛不釋手,又是私下商量這些東西價值幾何,就連聘禮單子都快翻舊了。

綠溪無意中瞧見,回來後便忿忿不平,“看她們那模樣,恨不得把東西都搬到東院去,回頭好添到三姑娘的嫁妝裡!”

雲嬈雖無意於這門婚事,但若自己被逼去衝喜,卻讓二房趁機撿了好處,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

自然是不能縱著她們的。

此刻當眾提出,崔老夫人的臉上也有些尷尬。

高門貴府送來的聘禮確乎貴重,若不是怕江雲影嫁過去守寡,她是真想把這門親事給最聽話貼心的二房。饒是如此,她也已私下答應了江雲影,要將兩件中意的留在府裡。

不過如今雲嬈提起,私吞聘禮說出去終歸不好聽,且這會兒江伯宣也在,她當著這個出息的嫡長孫總不好太過分。

便同老太爺換了個眼色,有點訕訕的道:“就依你。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事,就徹底是江家私事了。

……

江家雖是書香之家,因著官職不高,除了攢出的藏書樓外,家底其實並算不豐厚。祖上傳下來的最初也隻是主院和東西院的屋舍,至於後來擴建的東西跨院、東西竹館,那都是雲嬈的母親徐氏嫁進來之後的事了。

在江恒過世之前,府裡其實是徐氏在打理。

她出身商戶,因是嫁給新科進士,當初的陪嫁頗為可觀。

念著江家是被視為清流的讀書人家,且與夫君感情融洽,徐氏自嫁進門便守著規矩,對公婆十分孝順。除了拿嫁妝貼補擴建了兩處跨院和東西竹館之外,因府裡人丁漸多開銷彌費,還將兩處陪嫁鋪子的年收拿來貼補家用。

江家有了她幫襯,吃穿用度上自然日益闊綽起來,連伺候起居的丫鬟仆從都添了不少。

後來江恒亡故、徐氏病倒,中饋都交到二房手裡,也是照舊拿那兩處進項來貼補,不曾將錢賬收回來。

這麼些年,長房和老兩口的用度自不必論,二房每年多開銷的近千兩銀子也都出自徐氏的私產。甚至祁氏拿去討好老兩口的一些東西也是拿這筆錢置辦的。

可二房何曾感念半分?

每年銀子收進來,倒多半用在他們身上,偶爾徐氏旁敲側擊地提起賬目,也都被祁氏和崔老夫人含糊搪塞過去。

先前徐氏纏綿於病榻,念著女兒年弱、稚子尚幼、江伯宣又要專心讀書,覺得一家子都是亡夫的骨肉兄弟,吃了虧忍忍也就算了。每嘗尋醫問藥、給雲嬈和幼子添置衣裳首飾,也都是從嫁妝裡出,沒去費口舌動用公中的錢。

如今老兩口存心算計,二房隔岸觀火還覬覦嫁妝,何曾顧念骨肉親情?

雲嬈站起身,正色施禮,“侯府門第高,眼光自然也挑剔,母親不願嫁妝太簡薄,幾乎掏空了箱底。往後長嫂生子調養、三弟讀書成家都需用銀錢,母親如今手頭緊,還望祖父做主,把五槐街那兩處鋪子的賬目交還回來。”

她儘量讓語氣和軟,卻還是讓二嬸祁氏變了臉色。

就連徐氏都有點詫異地看向雲嬈。

——雲嬈的嫁妝早就備好了,即使去侯府又添了些,也不至於到拮據的地步。

這會兒提出來,自然是想趁機把這筆進項拿回來給她用。隻是先前數次嘗試討要不得……

徐氏不由看向了弟妹。

就聽祁氏道:“這話可從何說起!家裡這麼多人,上到老太爺老夫人,下到幾個孩子,每天睜開眼睛就是要我操心的事情……”

她一副辛勞受累的委屈模樣,絲毫不提鋪子的事,隻滿口說著持家之難。

就連二叔江慎都目露不悅,分明是嫌她小姑娘摻和長輩的事。

畢竟江家祖產有限,憑他那點微薄俸祿,哪裡夠妻女和兒子兒媳隨便用的?好日子過慣了,誰都不肯裁剪用度委屈自己,徐氏這筆錢府裡都用十幾年了,如今忽然要回去是什麼意思?

夫妻倆不願割肉,都盼著老兩口能駁回這要求。

就連江雲影都忍不住道:“伯母一向病著,闔家上下都是我母親打理,連二姐姐出嫁也得我母親操辦呢!”

她這兩日心情複雜,既慶幸衝喜守寡的倒黴事沒落在自家頭上,又眼紅侯府的聘禮門第,這會兒心裡愈發不滿,仗著長輩溺愛,高聲說話時輕易壓住祁氏的訴苦聲。

屋裡似有一瞬的安靜。

蘇春柔便趁著這間隙起身道:“既是嬸子騰不開手,這事便交給侄媳操辦吧,總歸都有管事和婆子們跑腿,也能讓嬸子得空歇歇。”

話雖說得溫柔,態度卻是堅定。

場麵一時尷尬,還是老太爺咳了聲道:“家裡的事本就如此,互相幫襯罷了,何必分得那樣清楚。”

意料之中的和稀泥。

雲嬈懶得再聽嬸母自說自話胡攪蠻纏,也知道祖父母偏心,徑直道:“若當真是互相幫襯,孫女自然沒得話說。可如今這情形,孫女倒不敢嫁了。”

老太爺愣住,“你一個待嫁的閨中女兒,嘴裡都在胡說什麼!”

雲嬈抬眉,“親事雖不能退,婚儀卻還沒辦。若孫女鐵了心不肯去裴家,祖父難道還能捆著我去結仇?”

“若真跟裴家結了仇,對伯宣的仕途也沒益處!”老太爺當即怒道。

一直沉著臉的江伯宣隨即站了起來,“孫兒不在乎,凡事以妹妹為先。真到那般田地,孫兒自會去侯府說清原委。”

說罷,見徐氏被兒女觸動心腸後眼圈泛紅,便道:“母親這兩日病情反複,該回去喝藥了。雲嬈的事還望祖父多多思量。”

蘇春柔聞言,果真辭彆長輩,扶著徐氏回房喝藥去了。

雲嬈也隨後跟了出去。

屋外天朗氣清,暖陽照遍京城,依稀能聽見心急的人放起了爆竹。

身後則傳來茶杯砸在桌上的悶響。

雲嬈與兄長對視一眼,搖頭笑了笑。

若長輩慈愛,她自然該為府裡考量,可他們是如何行事的呢?

從前是沒人能撐起門戶,如今兄長已是官身,她也不再是小姑娘了。母親的貼補沒能換來感激,反被視為理所當然,既如此,便該涇渭分明地把事情掰扯明白,好讓他們明白,長房不會總是委屈退讓。

雲嬈抬目望著天際流雲,有些懷念父親在世時安好和睦的歲月。

但懷念終究無用,她呼了口氣,仍回西竹館去迎接除夕。

……

西竹館裡庭院掃淨,還剪了紅梅擺在窗台。

綠溪才將外頭鋪子新送來的熏香和綢緞收好,這會兒拎著好些個紅燈籠,正幫朱媽媽往廊下懸掛。青靄則拿著一疊子窗花挨個去貼,順便用帕子擦拭新糊的茜紗窗。

廊下擺著一溜才擦淨的雕版,想必是收拾書房時搬出來晾著的,好通風去蠹。

見雲嬈回來,綠溪連忙擱下燈籠隨她進屋,倒上溫熱的茶。

青靄也拿著窗花走進來,掩上屋門後跟到裡間低聲道:“昨日書房裡吵成那樣,老太爺的態度今兒可有鬆動麼?”

倆人都眼巴巴等著好消息。

雲嬈擺弄著桌上新送來的胭脂水粉,搖了搖頭。

“他們在裴家麵前答應得好好的,連聘禮都收了,裴家回去後當即就籌備起來。如今再要反悔,旁人難免說咱們出爾反爾,戲弄為國儘忠的將士。”

真個惹惱侯府,裴家的名聲怕是就要壞了。

雖然兄長說不在乎,但朝中為官最重忠孝信義之名,雲嬈嘴上嚇唬老太爺,哪裡真舍得給自幼寒窗苦讀的兄長添亂?

旁邊青靄聽了,不免麵露失望。

“可惜了,燕公子那樣難得的人,待姑娘又好……”

“好啦,往後彆再提燕家。”雲嬈低聲。

青靄自知失言,也怕勾起姑娘傷心,忙道:“罷了。今晚是除夕,該高高興興的。明兒辭舊迎新,沒準兒姑娘的運道又能轉好呢!”

“就是,說不準那位裴將軍命硬,人也好相處,咱們倒也不必天天愁眉苦臉,平白辜負了好日子。”綠溪最愛哄雲嬈開心,眼珠一轉就想起了好東西,“方才廚房送來羊肉湯,說是拿新鮮羊肉燉的,隔著食盒都香味兒撲鼻。這會兒該晾好了,奴婢端來給姑娘喝。”

雲嬈就好這口,倒被勾起饞意。

少頃,綠溪拎來食盒,拿小碗盛了羊肉湯,灑上稍許切碎的蔥花芫荽,果真美味得很。

雲嬈喝得眉頭舒展,念及前路時不免又想到那位隻聞其名未見其人的裴家次子。

鬨到衝喜的地步,得是多重的傷呢?

昨晚聽哥哥說邊地戰事未平,齊州一帶和嶺南都有流民作亂,南邊甚至還有人自立為王欲與朝廷抗衡,朝中的局勢竟艱難到這等地步了麼?

雲嬈固然不信衝喜之說,但裴硯能舍了侯府的富貴安逸,十餘年如一日地守在邊地,為守衛百姓出生入死,倒是令人欽佩的。

但願他能熬過這重傷。

她覷著博山香爐,有些出神。

……

京城外的香嶺彆苑裡,“重傷垂危”的裴硯這會兒正坐在短榻上,對著掛在牆壁的北地輿圖翻看一本兵書。

年才廿五的男人,生得劍眉朗目,軒然霞舉,因自幼習武操練騎射,更養得腰背勁瘦,身姿峻拔。

久在沙場風吹日曬,他的膚色不算白皙,氣度卻淩厲而沉穩,端坐時如山嶽巋然。

窗外日色慢挪,竹影微動,他對著兵書和輿圖思索行軍之策,似渾然忘了時辰。

直到一道人影走進屋中,笑道:“外頭都亂成一鍋粥了,你倒清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