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夫人住的主屋裡這會兒正熱鬨。
雲嬈進去時,闔家幾乎聚齊了。
母親徐氏原就病著身子弱,得知雲嬈被倉促商定婚事後氣怒交加,整張臉都浮著病態的紅,邊說邊咳,急得仆婦眼圈都快紅了。
江家官職雖低,府邸其實頗為寬敞,老人家住著正院,二房住在東院和東跨院,西邊給長房住,後頭小花園兩側的東西竹館則是雲嬈姐妹各居一處。
徐氏原本住在緊貼主屋的西院,後來因病著要靜養,便帶小兒子搬到更安靜寬敞的西跨院去住,讓蘇氏夫婦住在西院,也好就近服侍祖母。
隔著幾道院牆,西跨院能避開賓客往來之擾,消息卻也頗封閉。
今日侯府登門提親時,徐氏才吃了藥睡下。崔老夫人有意封鎖消息,因西院裡蘇氏恰好不在,院門掩上時,這邊的動靜便沒傳到西跨院去。
等範氏離去,徐氏睡醒後起身用晌午飯,崔老夫人才派人去知會此事。
徐氏聽後大驚,拖著病體就來了。
二房眾人得知侄女竟許了侯府,江雲影沒能沾上這高嫁的香餑餑,難免也來問個究竟。
闔家聚齊,江思謙便將裴家提親的緣故講明白,隻說是雲嬈素來沉穩、進退有度,加之侯府的二夫人更為中意,才選了她嫁進侯府。
二房的江慎夫妻倆得知這婚事是為衝喜,裴硯重傷之下生死難料,雖說仍為這高枝兒羨慕含酸,倒也慢慢閉上了嘴。
徐氏卻哪裡肯依?
雲嬈的婚事她其實早就相中了,那男子是江伯宣的好友,名叫燕熙,雖隻是個縣令之子,卻文武兼修,生得龍章鳳姿,性情也很好。
兩處都有意結親,隻因燕熙未出家孝,是故不曾挑破,隻等翻過年出了孝再提罷了。
如今江思謙夫婦驟然許婚,徐氏著實氣得夠嗆。
她拖著病體據理力爭,想駁了這門婚事,見上首兩人不為所動,分明是要把親孫女賣給侯府以求富貴的架勢,幾乎想張口罵人。
聽見外頭動靜,見雲嬈和蘇氏裹著寒氣匆匆走進來,徐氏再也忍耐不住,上去就抱住了雲嬈。
“我的兒,你的命怎麼這樣苦!”
她瞧著女兒漂亮的眉眼,一想到孩子要被送進侯府那種不得自由的地方,甚至年紀輕輕就可能守寡,眼淚就跟斷線珠子似的掉下來,“你父親若還在世,哪會答應這樣的事,這可是把你往火坑裡推啊!”
這話一出口,雲嬈便知是有糟心事落到了自家頭上,八成是祖父母趁兄長尚未回京,瞞著她母親做的。
旁邊蘇氏見婆母病中哀哭,生怕她出事,忙扶著輕聲寬慰。
上頭崔老夫人被徐氏哭得臉色僵硬,見雲嬈回來,稍稍和緩了些,招手道:“快過來,正有件喜事要同你說。”
她難得對雲嬈和顏悅色,一麵朝二房遞個眼色,讓他們先回去彆添亂,一麵向雲嬈道:“今兒靖遠侯府的二夫人親自登門,是來為你提親的。”
衝喜的事肯定瞞不住,她簡略說了裴硯病重的緣故,又道:“裴將軍福大命大,沙場上打滾這麼多年,必定能逢凶化吉好起來。到時候你便可安心留在侯府,那是享不儘的榮華富貴。快勸勸你母親,彆死心眼錯過大好婚事。”
說著話,拿過範氏留下的禮單子,就想讓雲嬈瞧瞧。
雲嬈哪會信她的鬼話?
何況,不論裴硯身體如何,她私心裡都不想嫁進侯府這種齊大非偶的門第。
她也沒看那禮單,隻朝長輩行禮道:“祖母勿怪,這件事太過倉促,孫女沒法兒勸。還望祖父祖母能聽聽我母親的意思,拒了此事。”
“這孩子,說什麼傻話!”
崔老夫人耐著性子,隻管拿話來哄,“你母親病糊塗了,你難道也跟著糊塗了?那靖遠侯府是什麼門第,裴將軍雖是庶出,卻戰功赫赫年輕有為,多少人家都想攀附。如今隻是一時困頓罷了,等他調養過來,自有錦繡前程,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福氣!”
“既是好福氣,母親怎麼不送給你最疼愛的三姑娘?”徐氏看不得她哄騙雲嬈,見二房眾人都走了,徑直撒出悶氣。
崔老夫人被她噎住,一時間倒不知該怎麼回答。
徐氏病歪歪的靠在兒媳身上,不肯死心,“雲嬈是相中了人家的,攀不上那樣的富貴。母親不是一直要給三姑娘挑個好門第麼,如今好福氣送上門來,怎麼不想著她了?”
這話老夫人沒法兒答,一直沉目坐著的江思謙便開了口,“雲影性子急躁,不及雲嬈懂事。”
“就因雲嬈懂事,才要跳這火坑嗎!”徐氏氣得直抖,也顧不上禮數了。
江思謙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
他哪會不知徐氏的意思?
無非是舍不得女兒,怕雲嬈新婚就守了寡,應付不來侯府內宅罷了。
方才雲嬈沒回來時徐氏趕來爭辯,話裡話外也都是不願賣女求榮。如今搬出早就亡故的長子江恒來說事,也無非是怨怪老兩口狠心,不顧孫女的處境。
可雲嬈的處境哪裡比得上江家的前程?
江思謙那點心思不好說出口,被徐氏步步緊逼時臉上又掛不住,索性一拍桌子,拿家國大義壓了過去——
“裴將軍是為國征戰受了傷,為了百姓連身家性命都不顧,咱們又怎能處處顧惜自身!恒兒當初為救百姓不顧生死,若今日他在,必定也會以家國大義為先!聘禮已經收了,婚事也說定了,這事沒得商量,都回去吧!”
說罷,竟自拂袖回書房去了。
徐氏未料他厚顏至此,將攀高枝兒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氣怒之下一口氣沒緩過來,竟自暈了過去。
雲嬈愕然看著祖父的背影,卻也顧不上旁的,忙命人將母親抬回屋裡,去請郎中。
……
徐氏醒來時已是傍晚了。
西跨院裡暮色四合,童媽媽帶人掌了燈,連同晚飯也都備好了,隻等徐氏蘇醒後用飯。
待裡頭傳出動靜,她便讓丫鬟伺候徐氏洗手潔麵,再將按郎中叮囑做的飯菜端進去,放在病榻旁邊支起的小八仙桌上。
雲嬈與蘇氏攙扶徐氏坐起來,再給她墊個軟枕靠著。
蘇氏小字春柔,與雲嬈的兄長青梅竹馬,因著知書達理性情寬柔,很得徐氏的喜歡。她昨日陪雲嬈去百福庵送雕版,今日又忙著照料婆母調理湯藥,竟是半點兒都沒得閒。
徐氏瞧著不忍,讓她趕緊坐下,“你懷著身子勞累不得,外頭那樣厚的雪,你們一路趕回來想必也累了,還是該好生歇著。”
蘇春柔應了,給她盛了碗湯。
徐氏隻喝了兩三口湯,想著白日裡的雞飛狗跳,神情便又黯然了下來。
她與丈夫感情深厚,在江恒驟然亡故時著實受了不小的打擊。那之後一病不起,內宅的事上難以看顧周全,非但被二房的弟妹拿走中饋之權占儘上風,就連兒女的事有時也難以護周全,讓雲嬈在主屋和東院手裡受了不少的委屈。
好容易挑中燕熙這麼個才俊,連給雲嬈的嫁妝都備下了,隻等燕熙出孝後給閨女尋個安穩的去處。
誰知竟生出這樣的枝節!
徐氏想起老太爺臨走前放的狠話,知道這事兒很難有轉圜的餘地,卻還是不死心,道:“我如今抱病奈何不了他們,伯宣卻是過兩日就要回來的,到時候總得為你做主。”
她摸著雲嬈的手,眼睛裡全是心疼,“你打小懂事,自然知道侯府是怎樣的門第,不是咱們應付得來的。反倒是燕家,既與你兄長有交情,也通情達理,聽說他家還開著書坊,你那樣愛刻雕版畫,到了那邊還能做些喜歡的事。”
說到這裡,又忍不住咳嗽起來。
雲嬈豈能不知兩樁婚事的高低好壞?
她雖對燕熙沒什麼執念,但若在侯府和燕家之間選,自然更願意去門當戶對的燕家踏實過日子,而不是去侯門看人臉色。
但此刻說這些也沒用處。
她趕緊幫母親順背,柔聲道:“母親先用飯吧,彆又氣壞身子,剩下的事咱們慢慢商議。”
徐氏自知今日是吃了病弱不能理事的虧,才被老兩口瞞天過海地定下婚事,聽得女兒勸說,果真掙紮著吃起飯來。
過後找老兩口商議,卻也無甚轉圜。
到除夕前一日,得知妹妹婚事有變的江伯宣也總算快馬加鞭地趕了回來,進屋後見過母親妻妹,顧不上歇息片刻,便奔老太爺書房去了。
那日,闔府都聽見了書房裡激烈的爭吵聲。
最後是老太爺摔門而去,素來如青鬆般磊落的江伯宣寒著臉從裡頭走出來,腳步沉重。
他拐過竹叢,最後停在雲嬈住的西竹館。
“是為兄來晚了,沒能扭轉此事,也沒能護好你。”江伯宣的臉上儘是歉疚,袖中的手緊握成了拳,手背的青筋幾乎根根分明。
他沒多解釋其中原委,隻向雲嬈鄭重許諾道:“婚事雖不好退,但若你實在不想嫁,或是往後在侯府不開心,為兄都能養你一輩子。”
時下世道雖不太平,風氣卻還開明,和離後另嫁他人,或是終身不嫁守著資財過一輩子也不是稀罕事。
雲嬈雖猜到了這樣的結果,真個聽到消息,到底歎了口氣。
“這事不怪哥哥,是祖父和祖母做事太狠,早早答應婚事收了人家的聘禮,還將消息傳揚開,斷了咱們的退路。”
少女垂眸站在晚風裡,難掩眼底黯然。
到這步田地,江家若還反悔,恐怕真是要落個背信棄義的名聲了。
雲嬈最後一點希冀破滅,徹底死心後,反倒慢慢坦然起來。
無可避免的事,隻能往前走下去,前路到底是福是禍也須看她的造化。但既然祖父母如此算計於她,絲毫不顧骨肉親情,有些事情便無需再委曲求全了。
雲嬈拿定主意,翌日清晨闔府到老夫人處問安時,便趁機提起了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