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親(1 / 1)

和離前夜 歸去閒人 4868 字 4個月前

深冬臘月,正是萬物蟄藏的時候。

昨晚下了整夜的雪,快晌午的時候天氣放晴,日頭明晃晃的照在京西百福庵盛放的紅梅,於青牆碧瓦之下燦若雲霞。

雲嬈抄完經書走出殿門,映入眼簾的恰是這晴日裡紅梅覆雪的盛景。

長嫂蘇氏也被庭前的紅梅吸引住,目光越過香爐裡的嫋嫋青煙,瞧見簷頭積雪初化,不由笑了起來,“方才天還陰沉沉的,這會子倒是晴了,可真是個好兆頭。”

雲嬈臉上浮起笑意,“等這場雪化儘,也就到除夕了。時氣一天天暖和起來,母親這回碰上了好郎中,身體應能好得快些。”

“放心,今兒求到的是上上簽,想必能夠如願。咱們再去彆處拜一拜,多求菩薩保佑。”

蘇氏說著,讓小丫鬟綠溪再去請些香。

雲嬈提了裙角走下台階,挽著蘇氏往近處的偏殿去拜。

自打六年前父親在任上驟然過世,母親徐氏便病倒在了榻上,身子時好時壞的,總沒個利落的時候。直到兄長進士及第,長嫂去年進了門,又在兩個月前診出身孕,一樁樁的喜事堆到麵前,身子骨才算是好了些。

隻是舊疾遷延不愈,叫人懸心。

雲嬈前陣子依著庵中所托細心雕刻了一副經變畫,昨日趕著送過來,以便印好了等年節時贈給寺裡的善男信女。長嫂怕她孤身在外不方便,特地陪同過來,昨晚幫著印畫後宿在庵裡,今晨一道焚香抄經,算是為病中的母親祈福。

這會兒寺裡香客漸漸多起來,姑嫂倆還沒走到偏殿,便聽不遠處有人驚喜道:“真是湊巧,原來你們在這兒呢!”

循著聲音瞧過去,就見同住一條街巷的朱夫人滿身綾羅,正在仆婦簇擁下往這邊走來。

蘇氏笑著打個招呼。

朱夫人行至跟前,目光在雲嬈身上逡巡著,口中笑道:“二姑娘的樣貌是越發出挑了,難怪能引來那樣的大喜事,我這兒可得先道喜了!”

這話說得突兀,雲嬈與蘇氏麵麵相覷。

朱夫人便道:“府上的老夫人竟瞞得這樣緊,先前沒透半點兒消息?”

她湊近些,壓著聲音向蘇氏道:“我出門的時候瞧見靖遠侯府的人帶著媒婆登門,好大的陣仗,必定是來說親。二姑娘的姿貌是出了名的,這樣的好事自然得落到她頭上,回頭操辦起來,我可得來喝杯喜酒。”

那語氣,好像這事情鐵板釘釘,雲嬈明兒就能成為侯府少夫人似的。

蘇氏聞言詫然,卻不好在人多眼雜處應這話茬,隻笑著寒暄道:“這樣大的雪,夫人一路過來,路上可還好走麼?”

“外頭積了好厚的雪,自然是難走路的。”

“冒雪而來,才見誠心。”蘇氏笑道。

朱夫人被她說到心坎兒上,也自連連點頭。她今日原是有求而來,心裡頭惦記著兒子的前程,便沒多耽擱,隻頗豔羨地笑睇了眼雲嬈,告辭後帶人往主殿去了。

剩雲嬈站在廊下,滿心疑惑。

江家雖勉強算書香之家,但論起在朝中的官職,實在算不得什麼。

雲嬈的曾祖父熬到四十多歲才進士及第,卻也隻在登榜時風光過,後頭不曾擔任過多大的官。祖父到老也隻是個六品官,叔父如今官序七品,倒是雲嬈的父親年輕有為,三十歲時就已榮升五品主政一方,隻可惜天不假年,為救洪澇中的百姓喪了性命。

如今闔府最出息的便是雲嬈的長兄江伯宣,弱冠之年中了進士,現下在京外任著從六品官職,考績出色,頗得賞識。

這樣的門楣不算太低,但比起靖寧侯府裴家卻是天懸地隔。

“平白無故的,侯府怎會來咱們家?”蘇氏顯然也是一樣的心思,小聲道:“你的婚事母親早就物色好了人家,難道是來給三妹妹說親?”

這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不敢信。

江家如今有兩位姑娘待嫁,雲嬈才貌俱佳,性情又和婉,蘇氏嫁進來後朝夕相處,隻覺這小姑子千好萬好。

二房那位比雲嬈晚幾日出生的江雲影,容貌才情都不算出挑,加之自幼身子骨弱些得祖母偏疼溺愛,性情更是驕矜。

侯府大張旗鼓的登門,是為求她?

這事兒莫說蘇氏,就連身後兩個丫鬟都不信。

綠溪眼瞧著朱夫人走遠,小聲道:“奴婢說句僭越的話,三姑娘的親事說了幾次都沒能成,侯府怎麼看得上?不會真是衝著姑娘來的吧……”

若真是衝雲嬈來,徐氏病著說不上話,能做主的那兩位老人家都貪慕侯府的權勢富貴,哪會把這高枝兒往外推?

可事出反常必有妖,靖遠侯府門第甚高,滿京城那麼多正當妙齡的美人,他家有多少親事說不得,偏要跑來八竿子打不著的江家?

八成是有隱情!

事關終身,雲嬈哪敢大意,不由得看向長嫂。

蘇氏心領神會,當即道:“咱們還是回去瞧瞧吧。祖母向來偏心,可彆拿這事兒坑了你!”

——若裴家求娶的是三姑娘便罷,自有叔叔嬸子和祖父母商量,若裴家是求娶雲嬈,那可就麻煩了。

……

甜井巷裡,江家這會兒正自熱鬨。

昨夜那場雪積得深,仆婦早起後將廊下的積雪清掃乾淨,還沒顧得上清理甬道兩側。等伺候主子用過早飯,正準備將雪鏟出去,便迎來了登門提親的靖遠侯府二夫人範氏。

她雖是倉促登門,排場卻不小,非但有成群的仆從伺候,媒婆的身後還抬了十幾個箱子,將原本就不算寬敞的甬道擺得滿滿當當。

江家老夫人崔氏聽聞侯府登門提親,喜得嘴巴都快咧到耳後根了,一麵親自去迎,一麵讓人去把出門訪友的老太爺江思謙請回來。

此刻晴光朗照,簷頭積雪融化後滴滴答答地砸在青石板上,江家的正廳門扇半掩,裡頭恨不得將闔府的好炭都搬來,熏得溫暖如春。

二夫人範氏坐在上首,嘴邊噙著淺笑。

崔老夫人陪坐在旁,臉上的笑怎麼都壓不下去,“承蒙夫人抬愛,不嫌棄小女粗陋。尊府的二公子這些年征戰沙場,拿性命護著咱們平安,如今既有這種事,我江家效力還來不及,哪能推辭?外子稍後便能回來,他得知此事,自然也是樂見其成的!”

“到底是讀書人家,有心胸也有見地。”範氏笑而頷首。

她親自登門,確乎是來提親的。

——給侯府次子裴硯。

靖遠侯府是世襲的勳爵人家,家大業大,人丁也興旺。現如今襲爵的老侯爺年近古稀,膝下兩房都頗繁盛,裴硯便是二房裴元曙的長子。

但他不是範氏親生的,而是妾室所出。

據說當初裴元曙尚未婚娶便讓身邊人懷了身孕,老夫人倉促說親為他娶了範氏做正妻,過後沒幾個月妾室便誕下裴硯,成了二房的庶長子。在整個靖遠侯府裡,他也隻比長房所出的嫡長子裴見明小兩歲而已,序齒居次。

庶長子的身份終歸尷尬,裴硯養到四歲時便被送去習武,八歲時跟著師傅去了北地,而後投軍從戎甚少回京,算是打小就在沙場曆練。

如今年已廿五,尚未娶妻成親。

論理,裴硯雖是庶出,卻是侯府的人,且這些年在軍中曆練戰功累累,品級比父兄還高些。如今朝中內憂外患,各地偶有流民作亂,像裴硯這樣能征善戰的人更是朝廷要器重的才俊。

侯府的嫡長孫裴見明官職品級還不如裴硯,尚且娶到了公府幼女、宮裡薛賢妃的堂妹,裴硯若要說親,自然也該娶個門第不低的女子。

這回範氏低就江家,實則是有緣故。

說是半月之前,裴硯奉寧王之命率軍與北夏交戰,兩軍惡戰之際,裴硯不慎被對方毒箭射中,性命危在旦夕。雖經軍醫救治,卻始終昏迷不醒,正由隨從護送回京城醫治。

範氏聽聞他傷得極重,性命垂危卻沒半點好轉跡象,便起了衝喜的心思,打著讓裴硯熬過生死關的旗號,趁機安排起親事。

高門女子,誰肯應承衝喜的婚事?

但若說個尋常姑娘,也實在配不上裴硯的身份和戰功,打聽到江家是書香門第、小孫女的容貌是宮裡娘娘都誇讚過的,這才尋了過來。

範氏將原委說明白時帶了幾許歉疚之意,知道這事兒有點委屈雲嬈,且來得倉促,特地備了不薄的禮。

崔老夫人聽罷,心裡卻樂開了花。

且不說裴硯未必救不過來,哪怕最壞的情形下裴硯真個死了,自家孫女隻消嫁進侯府,這兩姓之好就算結成了。往後非但自家門楣增色,兒孫在仕途上也能有侯府照應,這可不是天上掉餡餅的事兒?

她打著如意算盤,知道雲嬈母女未必願意應承這門親事,便讓人瞞著病中安睡的兒媳,隻喜滋滋地等江思謙回府議定此事。

少頃,老太爺便回來了。

得知範氏的來意,江思謙也自喜出望外。

他官職低微,在京城混了大半輩子,自然明白以侯府的權勢富貴,若非事出有因,是斷斷輪不到他這種人家去攀親事的。他這輩子最遺憾的事便是自身人微言輕,沒能給兒孫掙個好出身,如今碰見這天降姻緣,焉能不喜?

哪怕衝喜的名頭不好聽,隻消能為家中男兒博個助力,就不算他白嫁孫女。

便掀須歎氣道:“裴將軍是良將,遭逢這種變故委實讓人惋惜。我江家沒能在沙場上為國儘忠,能為將軍儘一份力,也是應該的。”

意料之中的言辭,讓範氏笑意稍濃。

接下來便是商定人選。

她心裡早有主意,卻不急著挑破,隻是道:“江大人膝下兩位孫女,聽說都生得出眾,不知可曾定下人家?”

江思謙聞言,見內人似是瞥向三姑娘住的方向,不由輕咳了聲。

崔老夫人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兩個孫女兒,她向來偏疼二房的江雲影。

若裴硯沒重傷,哪怕範氏是來為雲嬈說親,她也得試著給三姑娘爭取一番。不過如今裴硯生死難料,侯府能想出衝喜的主意屈尊尋到江家跟前,想必活下來的希望渺茫,進門就做寡婦這種事到底該慎重。

遂笑撫衣袖,道:“兩個孫女都還沒說親,雲嬈年長些,先頭有幸去宮宴時還曾得過娘娘讚賞,想來倒比她妹妹懂事些。”

旁邊江思謙聽了正中下懷。

倒不是他偏疼誰。

在他眼裡,兩個孫女都差不太多,若能拿姻親為娘家出力,便是頂好的婚事。

不過江雲影被祖母寵壞了,性子遠不及雲嬈沉穩,更勿論容貌才情。

裴家畢竟是侯府,嫁個懂事的孫女過去方能保住兩姓之好。若選了江雲影,但凡她行差踏錯惹得侯府不滿,恐怕反而會結親不成反結仇。

遂頷首道:“雲嬈是更沉穩些,可堪服侍裴將軍。”

範氏等的就是這名字,見兩人都這樣說,便笑道:“不知二姑娘和令媳可在麼?若今日能得一見,就更好了。”

崔老夫人忙道:“雲嬈進香去了還沒回,我那兒媳病著起不了身,倒是失禮了。”

這倒也罷了。

向來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江雲嬈父亡母病,都沒力氣做主,由家中祖父母定下也是一樣的。

範氏自不肯去沾病氣,匆促與江思謙夫婦談妥後便告辭而去。

等雲嬈乘馬車一路打滑回到府裡,範氏一行早就走了,隻剩滿地箱籠還沒收完,正由仆婦挨個歸置。

她聽著仆婦丫鬟紛紛來道喜,臉上沒半分喜色,徑直便往祖母住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