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26)(1 / 1)

#丫鬟(26)

白日裡是晴天,入夜後下起了淅瀝的大雨。

徐慕白躺在床上,聽屋簷落下的雨聲。

中秋那夜,薑薑略帶傷感地說“天階夜色涼如水”。

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那時他便覺得跟薑薑有心靈相通之感。

薑薑亦有一種孤獨。

這種孤獨不是沒有親人,沒有陪伴,而是無人理解,無人知道他們心中真正想要的。

就算小桃不嫁人,薑薑亦是孤獨的。

薑薑出生於藥堂,然而她沒多少真切的行醫問藥的經驗。

這世上,女子有諸多不便。

她父親恐怕也沒有把她當大夫培養,才沒讓她真正的問診。

然而薑薑又懂那麼多藥材和藥方。

徐慕白都能想象得到,彆的女子恐怕都在房內繡嫁衣,薑薑會自己一個人在房內博覽醫書。

她父母應該又是寵愛她的,沒有製止,這個年齡,也一直未與她說親,她性子也不像受過苦的樣子。

以前薑薑還沒成為他貼身丫鬟那會兒,總是半夜在那搗藥。

嘟嘟嘟嘟嘟。聽久了會像寺院裡的木魚聲。

沉穩安心。

淩晨又起來照料那棵槐樹。

有時他想,她這樣晚上不睡覺的麼?後來才發現,她確實經常晚上起來,好像晚上沒有人會打擾她。

剪草搗藥救樹,耐心做自己的事。

白天她其實會偷懶,不過不像彆人那樣躲在被窩裡睡覺,而是趴在陽光能照進來的桌子上,或者乾脆靠牆闔眼睡去,每次都在陽光下,像株懶呆呆的植物。

這就是薑薑的好處,她不被懂得,無人可以分享她真正喜歡的東西。可是她從不奢求彆人的理解,隻要彆人不阻擋,就已經足夠滿足了。

如果薑薑是“天階夜色涼如水”,那麼此時此刻的徐慕白便是“夜闌臥聽風吹雨”。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徐慕白自初懂人事。他的父母便已分開,或者說,是父親一間屋子,母親一間屋子,徐慕白一間屋子,離得很遠,互不相見。

因自小就這樣,他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隻在隱約中聽旁人提及,他母親似乎很不喜歡他,自從出生後從未看過。

八歲那年,夜裡,他的房間突然出現了一個人。那個人自稱是他的生身父親,專門過來給他祝壽的,送了一隻白兔玉燈籠。

最後他說,他是皇帝,而長公主是徐慕白的生母。

然而名義上,他們是堂姐弟。

這自然不是□□,而是又牽扯到一樁宮闈秘聞。

長公主的母親跟其他男人有染,被發現後為了皇族顏麵,私下處死,長公主留了下來。

徐慕白很快就接受了。

原來那個爹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才會對自己如此冷漠。而眼前這個爹,比以前那個爹對他好很多。

這之後,每逢生辰,他的親爹就會悄悄地過來給他賀壽,等到徐慕白大了一些,他曾拍著徐慕白的肩,雙眸微沉,更直白地問過“想不想當皇帝”。

那刻,徐慕白沒有回答出來。不過不久後,許是他的親爹經常來的行蹤泄露,徐慕白騎馬時,馬突然發狂,將他墜下,他雙腿儘斷,那匹馬連帶馬夫,乃至馬夫全家也很快被毒死了。

有人要殺他。這是徐慕白第一次感覺到危險。

他們私下對話是其他人無從得知的。

僅僅因為他的親爹對他表露出了親近和在意,就會有人要殺他。

一個人如果不對自己的生命珍視,那絕對不是一個正常人。徐慕白腿斷之後,有了足夠長的休息時間,也開始了解朝堂。

太子二皇子三皇子……

性子如出一轍。

任何一個皇子上位,都不會放過徐慕白。

哪怕他名義上並不是皇子,且身份上難以繼位。

甚至哪怕他的親爹不再在意他,隻要這些人上位,他一定活不了。

就像失敗的其他兄弟們也活不了一樣。

皇位之爭本就血腥,從他帶有這份血脈開始,就不可避免。

任何危險都會被鏟除,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有些人會想,自己為何偏偏生在帝王之家,而徐慕白想的是,既然自己生在帝王之家,那做皇帝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他自然知道隻憑借善良忠正是做不了皇帝的,上位之路必定充滿血腥,可整個朝堂本就是賭局,贏者權勢滔天,輸者全家株連,既然入了,那就都是局中人,生死本就是常事。

相反,他幾個大哥二哥,或是荒淫,或是殘暴,或者偏聽愚信,徐慕白若是坐上九五之尊之位,對待黎民百姓必定比他們好。

床底下秋燕睡著了發出輕微呼聲。

徐慕白穿著裡衣平躺著,盯著微暗的紗帳。

當皇帝是為了權勢,徐慕白從不否認這一點,然而權勢的目的各不相同。

至少徐慕白跟他幾個哥哥不一樣,他想要權勢的目的是為了如意。

譬如朝中官員寧願就在京城發米糧,也不願意撥款救災。若是他,必定先行救災,更或者一開始就堵住河患,不會任由其發生。

如意就是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如非必要他不會過於隱忍,更何況這時還沒有跟沈瀾起明麵上的衝突。

隻要在沈瀾沒察覺的情況下,救出薑薑就可以。

他既然中意薑薑,就不會輕易把她讓給旁人。

-

陽光明媚,上午。

丫鬟們服侍她坐在床邊洗手。

薑薑雙手放入熱水中浸泡,過一會兒拿出來,便有丫鬟幫她擦拭乾淨,再仔細抹上香膏。

“夫人的手真好看。又細又長。”那丫鬟讚歎。

薑薑聽出她口音:“你是南方人?”

“是。”

“哪裡的?”

“桑縣。”

“桑縣離我家就十裡之隔。”

“怪不得,奴婢聽夫人說話就很熟悉,原來是同鄉。”那丫鬟十分驚喜。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薑薑又問。

“發了水災逃過來了的。”丫鬟替她抹完香膏,“好在奴婢有個叔叔在這裡可以接濟我們。隻不過後來我娘生病,奴婢這才賣身入府。不過相比於其他人奴婢算好的了。還有好多人都在城外,進都進不來呢,孤苦伶仃,離妻子散。”

薑薑點了點頭。

其實她一直也沒覺得自己受苦,尤其是想到還有田大爺田大娘這樣的人就住在城外,連一碗粥都要千辛萬苦帶回去……

還有那麼多逃難、連粥都喝不上的人。

若是她父母沒有出事還留在家中,也會碰上水災,到時他們一家也要逃難,被搶或者失散;

不碰上水災,也一樣有很多事,前年有個女子新婚被老太守看上,強搶了去,又因為一家老小全在太守手裡,不能尋死,隻能含屈受辱服侍對方;

……

相比之下,薑薑一直認為自己運氣很好。

一路上京城沒有遇到盜匪;

當丫鬟也沒有碰上難纏的主子,五公子對她很寬容。

就算被沈瀾帶到這裡,沈瀾也是讓她穿金戴銀,不愁溫飽。

貞潔她也沒那麼在意。

凡女子嫁人都會有這樁事,這樣說來大部分女子都會有,不算稀奇。

“你叫什麼?”

“芍藥。”

“真是個好名字。”薑薑道。很有生命力的花。

“謝謝夫人。”那丫鬟福身,十分驚喜。

薑薑走到桌前,翻閱醫書。

既然憑借自己的力量很難出去,所以她還是靜下心研究醫術。

這丫鬟是個活潑的,也識得幾個字,在旁邊站了會兒沒忍住說:“原來夫人是大夫。”

“算不上大夫,隻是喜歡研究一些藥方而已。”

“那夫人聽過狗皮膏藥嗎?”

“狗皮膏藥?”薑薑抬頭。

“是。可不是尋常的狗皮膏藥。這是奴婢叔叔專門研製出的狗皮膏藥,好像也是從一本醫書上學的,專治刀傷,靈驗得很,一抹就好。奴婢叔叔是個江湖遊醫,隻不過後來喝酒喝死了。”

“你還記得藥方嗎?”薑薑問。

“嗯……記得。”

薑薑連忙拿了紙筆:“你說。”

“好像是防風四兩,杏仁四兩……”

“說慢一點。我記性不好,容易記不住。”

那丫鬟抬頭背起來:“好像是防風四兩,杏仁四兩……”

“防風四兩,杏仁四兩……”薑薑跟著邊念邊抄。

“澤瀉還是地榆四兩,天麻四兩,五味子……”

就在這時,沈瀾從屋外大走進來:“聊什麼這麼開心?”

芍藥連忙退後幾步,低頭不敢直視。

“在聊狗皮膏藥的藥方。”薑薑繼續抄東西沒抬頭。

“狗皮膏藥?”沈瀾饒有興致。

“嗯。”薑薑先應了沈瀾,再抬頭對芍藥,“你剛說到五味子。”

芍藥謹慎地看了看沈瀾,見他沒什麼反應,才繼續道:“五、五味子……好、好像是六兩。”

“五味子。”薑薑仍然在抄。

她字跡纖細,抄得極慢。

沈瀾伸頭湊過去看,笑了一下。

抬眸望她,又是這些藥方。

當初在山上時就喜歡坐在他旁邊,給他換完藥後,翻閱醫書坐大半天。而他就很喜歡凝視她的側顏,隻要她陪在身邊就好。

其他丫鬟端來切好的瓜果,沈瀾拾起一片遞到薑薑嘴前,薑薑抬頭,她拿著筆也不好用手吃東西,張嘴接了。

“還有嗎?”她問芍藥。

“好像就這些,但我也不知有沒有錯漏。隻看過幾次。”

“沒關係。我試試就知道了。多謝你。”

芍藥受寵若驚,連忙擺手:“奴婢不敢當。”

沈瀾道:“夫人說謝謝你,就是謝謝你。下去領賞。”

芍藥怔了一怔,反應過來:“謝謝將軍,謝謝夫人。”她快步退下去。

沈瀾再捏瓜果給薑薑吃,薑薑一心在記藥方上,無暇分身,繼續接著吃了。

沈瀾見著她紅唇微張,心生意動,可惜他馬上要出去,也不能做什麼:“你要是對藥方有興趣。我讓軍醫給你寫一些。軍中什麼病症都有。”

“是嗎?”薑薑抬頭,直直望。江湖遊醫的藥方率遲幫她找得挺多,還沒找過軍中。

“你想要,我下午就給你帶過來。”

“好。”薑薑滿足了,又低頭下去。

許是薑薑許久不理她。沈瀾忽地他伸手掐了下她的臉。

薑薑默默地看他一眼。

“在太傅府中,為何他們叫你薑薑?是取的丫鬟名?”

“這是我的小名。名叫薑薑。生薑的薑。”

“是麼?”沈瀾道,“你可一點都不辛辣。”

冬青在院外搬花到窗戶底下,為了讓花香更近些,讓蝴蝶多飛進屋子,因為薑薑喜歡看——這是沈瀾一大早的吩咐。

正好瞧見了這些,沈瀾簡直目光灼灼地落在薑薑臉上,且此時一直帶笑,顯然心情極是愉悅,還會親自給薑薑喂東西,薑薑也隻顧著乾自己的事不理他,他也不惱。

若是薑薑有驚世駭俗的絕世美貌或者王公貴族的出身家世,冬青也能認,可在她眼裡,薑薑也隻不過比普通人長得好看點,究竟為什麼,為什麼五公子和沈將軍都這麼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