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與白乘歸爭鋒相對的秦王，送來的真正的賀禮，居然是一份名單，一份桃李酒坊中，內鬼奸細的名單。

那本藍布小冊子，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上至各位白家主事，下到諸多普通仆役。

世事讓人難以預料，世人讓人捉摸不透。

白乘歸抬眼望向遠方，無數的紅綢係在樹枝上，遠遠望去，像是流動的血。

既為坊主，可定乾坤，也計深遠。

他冷靜地對著眾人拋出一個重磅炸彈：“今日我送出的不僅是酒方，還有桃李酒坊的釀酒秘法。”

“什麼！”族老們慌亂起來，薑伯也震驚地看著白乘歸，此事一旦落實，白乘歸就是被這些人千刀萬剮，他也無力阻攔：“坊主！就算真有什麼內鬼，也接觸不到釀酒之法，您又何必……！”

“白乘歸！你數典忘祖，不配再坐坊主之位！”

眾人喧囂叫罵，白乘歸隻是垂眼輕輕擱下茶盞：“住口。”他的聲音平淡如一縷輕煙，卻無端地令人膽戰心驚。

叫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說話，抬頭望向高位上端坐的人，原來紅色的婚服披在他身上，並不顯得熱鬨，那是一枝染血的白梅，凝固在冰晶之中。

“酒者，向來便是戰時要物……”那嗓音如雪，簌簌落下，壓斷眾人懷揣的最後一根僥幸的鬆枝。

眾所周知，酒有消毒之用，在醫療貧瘠的時候，這是保下戰士性命最簡單直接的方法。且酒也可以緩解士兵的緊張情緒，飲酒後再攻再戰，士氣往往高昂，敢生敢死。

此外酒也可作為攻擊手段，若是火攻，酒比其餘引火之物更為便捷。

在糧草不濟時，酒也能作為救命稻草用於補充體力，提供給人的熱量也比旁的東西更好。

“可是這世間最好的酒……”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都該供奉給天子，但是……

所有人都知道，桃李酒坊最擅長釀酒，這天下最好的酒，最精湛的釀酒技藝。

“都在桃李酒坊。”這句世人都知道都在傳頌的話，自他口中吐出時，方使人心驚肉跳。

他們聽了太多讚揚，太多太多，桃李酒坊，天下第一酒坊，舉世聞名，以至於所有人都忽略了，盛名之下的危險。

“桃李酒坊何德何能，能釀造出比官坊更好的酒。”白乘歸看著杯中茶葉浮沉，他的聲音輕淡，明明是平常的敘述聲，卻叫人後背發涼。

桃李酒坊擅長釀酒，要說烈酒，便要痛痛快快，那辛辣的口感，比官坊還要高上幾度，便是這幾度，叫那些將軍也欲罷不能，連番讚賞，便是在軍營，桃李酒坊的酒亦是隨處可見。

桃李酒坊能積下如此財富，便是它的不可替代。

它麵前，世間任何酒都會黯然失色。

不該有什麼可以高過皇權，連酒也是這樣，它憑何高過禦酒。

所以桃李酒坊的危局早已布下，就算代代坊主都抽身世外，嚴令桃李酒坊眾人不可參與俗世紛亂，可是這一次下一次又有什麼區彆，隻要人還是人，還生在塵中，就必然會與旁人接觸。

“我已將桃李酒坊的釀酒秘法與重要酒方都交給梁公公。”按照禦匠的高超技藝，無需太多時間就能將桃李酒坊的名酒都複刻出來，這樣，桃李酒坊便失去了它的唯一性。

“可是送給皇上也就罷了，為何坊主您還要送出酒方給旁人……”有人猶猶豫豫地發出疑問，白乘歸抬眼一看，是個較為年輕的青年，看起來隻比他大一點。

白家倒是還能生出幾個可用之才。

還不算太糟。

“就算我們已經將酒方獻給皇上，但是我們在民間的地位也並不是虛假。”善有適時開口解釋道：“從前積累的名聲，終究會被人猜忌。”白乘歸此舉便是要分散皇帝的注意。

唯有將酒方送出去，讓所有人都釀桃李酒坊的酒，桃李酒坊才不會被當作出頭鳥。

從前天下的好酒都在桃李酒坊，而且桃李酒坊酒方無數，售賣的酒也是獨一無二，所以世人買酒，可以說靖國的酒業是被桃李酒坊壟斷。

今日將普通的酒方分送給眾人，便是讓大大小小的酒壚酒窖都可以釀造平常的酒，有了彆的地方出品的酒，世人買酒也都多了一個選擇。

“可是桃李酒方販酒為生，彆人也賣我們的酒，我們的客源就少了，該怎麼辦？”另一個人提出問題所在，桃李酒坊如此龐大，每日所需的嚼用也不在少數，雖然有從前的財富支持，但坐吃山空也不是長久之計。

“諸位不必擔心。”善有對著那個年輕人淺淺一笑，點頭表示讚賞，隨後轉頭與白乘歸對視。

白乘歸垂下眼皮默許，善有這才說出其中的奧妙：“我們贈送給賓客的都是普通的酒方，釀出的酒價格也不會太高，而且釀造的人多了，價格自然也就下去了。”

何況釀酒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學會的，那些賓客裡的多數不通酒技，自然不會將自己的時間浪費在釀酒售賣之上，就算釀酒也不過是自家飲用，酒方對於他們而言不過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就算有了桃李酒坊的酒方，因為釀造手法和器物不同，釀造出來的味道也會差之毫厘，失之千裡。

“雖然手中有酒方，但是複刻原味終究困難。其中些微的不同更能顯示桃李酒坊美酒的可貴。”善有解釋道，桃李酒方或許確實會失去一部分利益，但是並不會讓桃李酒方傷筋動骨。

“若是……有經驗深厚的人，釀造出和我們一模一樣的酒……”比如秦王與皇上手中既有珍稀的酒方，又有可用的人才。

白乘歸抬眼：“那也不是什麼大事。”小皇帝釀酒無非就是官營，造價高昂，平常百姓接觸也難，隻有那些王公大臣會被吸引過去。

平常經營多年的酒坊釀造出桃李酒坊的酒確實對他們有一些衝擊，但是桃李酒坊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賣的已經不僅僅是貨物，更是一種信賴。

就算是兩種相同的酒擺在一起，世人也會更偏愛自己熟悉一些的酒坊。

“桃李酒坊最初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酒家。”白乘歸的聲音淡如鳳煙，飄入在場所有人的耳中：“我們能有這麼多酒方，這麼多美酒，靠的不是抱成守舊，而是不斷地探索。”

桃李酒坊與其餘酒坊最大的不同之處，便是桃李酒坊有自己的研製人員，不論是地方特色的海酒，還是獨有的珍稀酒方，都是桃李酒坊之人一步一步研究出來的。

酒不是桃李酒坊的立身之基，人才是。

一個怯弱的聲音試探著，引起眾人的竊竊私語：“可……可是這樣的話，我們不就又有比皇宮還好的酒了嗎？”還是那個青年，白乘歸對他的印象還算不錯，每一個問題都能說到眾人關心之處。

新酒必然比皇宮更好。

這樣說或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是桃李酒坊有這樣說的資格。

“自然，我們釀出的好酒，必然要進獻一份到皇宮，多虧了天恩浩蕩，我們才能釀造出這等好酒。”這個問題不難解決，善有輕巧地接過話頭。

在此一刻，如熱水般沸騰的都是人心，勾心鬥角的人間一刻也不曾消停。

所幸白乘歸還算聰慧，身邊之人也都伶俐，沒有在鬥爭中落馬。

從回到桃李酒坊的那一刻，局就馬不停蹄地布下，不論小皇帝的賀禮來還是不來，酒方與釀造技術都會送到皇宮和秦王府。

就算秦王府才剛剛取過他的性命，但是人與人之間並非隻是黑白對錯那麼簡單。

小皇帝的棋局步步為營，要叫白乘歸與謝暉立於兩端相互平衡，白乘歸也要用些小手段牽製。

不管是分發酒方還是送給秦王厚禮，都是對小皇帝的牽製。

唯獨世人都有桃李酒坊的酒方，才能打破桃李酒坊與皇宮在酒事上雙方對峙的尷尬場麵，而秦王也有能工巧匠，他也能釀出精妙的美酒。

就算日後敗了，那些美酒也會流傳出去，掌握在少量的富貴之家手中，不叫桃李酒坊陷入非官便我的難堪。

這隻是一點點明謀，對皇帝也是有利無害，畢竟酒坊與釀酒之法已經到手，再如何，小皇帝也不會計較他這點小小的心機。

“坊主英明！”這下終於叫這些老骨頭心服口服，“夫人英明！”

目光熱切地投向二人，他們總算是心悅誠服，善有笑著，鮮紅的手指放在桌邊，白乘歸依舊隻是淡然地喝下一口茶，就算那歡呼聲直衝雲霄。

他的眉頭依舊未曾動一下，他自來就是如此冷淡。

但是，事情還未結束。

就像白乘歸送給秦王禮物要他牽製皇帝，秦王送上那份名單又何嘗不是在挑撥桃李酒坊與旁人的關係。

那些內鬼的身份，可以說是千奇百怪，皇帝的、秦王的、對家的……

混亂的人心在內裡腐爛，才是桃李酒坊毀滅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