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乘歸悄然離開了京都,沒有驚動任何人。
謝暉沒有去送他,那一天破敗的謝府上滿是酒香,有人身軀醉倒在此處,靈魂卻被人牽引著飄向遠方。
那輛獨自離開的馬車裡,白乘歸以為自己沒有回頭,以為自己沒有期待著彆人的挽留。
那灑滿酒香的謝府裡,謝暉做了長長的夢,他在馬車後追逐奔跑,將心愛的人解救,他們牽著手逃離,逃離一切是與非。
可惜,他們生在此世,身不由己。
桃李酒坊張燈結彩,嫋嫋炊煙升起,幾家歡喜幾家愁。
白乘歸帶著善有、阿適回到了桃李酒坊,一同回來的還有陶然的屍體。
陶家兄弟伏在地上痛哭,不少侍衛也掛著手臂回家,這場生死之劫就這樣慘淡收場。
“阿適今日如何?”白乘歸坐在桌前審閱著請帖,看著善有帶人回來,他抬頭問了一句。
善有解開外袍,侍女乖巧地上前接過平展後掛到衣欄上:“瘦了些,大夫說他醒來還要些時日。”
白乘歸的動作頓了頓,將手中的請帖放到一旁,桌上已經堆了高高一摞婚帖,這些都是他過目後可以送出去的。
桃李酒坊被迫中止的婚禮再次啟動,這一次他們已經沒有了借口。
這樣也好,他不必再猶豫糾結,他們短暫相聚然後分道揚鑣朝著自己的人生奔跑。
“藏刃好些了嗎?”桃李酒坊如今最多的就是傷員,大家都等著這場萬眾矚目的婚禮衝刷晦氣,紅色的燈籠掛滿了滿山的樹枝,像是紅了滿山楓葉。
善有斜坐到軟榻上,侍女遞上她還未看完的賬錄,她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壓壓泛紅的臉頰:“……她好多了,坊主,你準備好了嗎?”她抬起頭,看著沉默地白衣男子,便是坐在那裡都像一幅風雪圖。
白乘歸在沉寂後回答:“嗯。”
齒輪一天一天轉動,桃李酒坊熱鬨起來,到處是喧囂和吆喝,他們歡喜、他們歌唱,他們在樹腰係上紅色布條,要將這天大的喜事寄告天地。
山腳下的福紙燒了一遝又一遝,不論是誰來到這裡都能感受到其中蘊藏的歡喜,南山腳下的城鎮也都為此熱鬨起來,販賣的貨物也種類繁多起來,像過年一般,大家都知道,南山上桃李酒坊裡住著的白衣神仙要成親啦。
“哎呀,二妞,你那個燈籠掛反了!”
“知道,我知道,隻是看錯了,等會兒就換。”
“嘻嘻,你就抵賴吧。”
女孩兒們拎著燈籠追逐打鬨,又被長輩訓斥不好好乾活,可是誰都沒有這罵聲當真,他們都笑得眯起眼。
婚服已經繡好,金色的絲線、紅色的綢布,龍鳳在其上纏纏綿綿,白乘歸一寸寸褪下白衣,衣服落到地上。
銅鏡模糊地照映著他淡漠的眉眼,侍女牽起紅色的衣裳為他穿上,腰係金繡帶,額勒紅抹額,串著翡翠珠子的發帶從鬢發兩側垂下,原本冷淡的人也被這抹富貴提亮,誰不沉湎於如此好相貌。
扣好衣服兩邊的金墜子,侍女為他整理著衣袖邊角,手指翻動還需修改的地方便被念叨出來,另一個侍女手拿紙筆記下。
今日隻是試婚服,不合適的地方還要挑出來修改,白乘歸任由她們動作,與這些喜慶格格不入。
他像一隻木偶人,機械地一步一步地走在命運的軌道上。
在恍惚間,他又想起那個夜晚,謝暉塗脂抹粉的臉上暈開淚痕,他說:我們逃吧。
又或者那天,他站在陰影裡,拒絕了謝暉伸來的手,他說:謝暉,我們到此為止吧。
心臟已經麻木,體會不出苦楚,白乘歸失去了痛徹心扉的權利,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做出殘忍的決定。
雪山上那支孤傲的梅花,落下花瓣幾片,便是纏上紅綢,也不見得歡喜。
一列侍女捧著蒙著紅布的托盤順著樓閣而下,逐漸消失在院中。
白乘歸獨自坐在窗前,窗外的梅枝係著紅綢在風裡搖晃,他的臉陰影裡明暗,阿度邁著步子走進來,跪在他跟前低下頭,善有和藏刃也早已有在此等候。
“去吧。”隨著白乘歸一聲令下,桃李酒坊的書信猛然騰飛,載著消息傳遍大江南北,船隻順著河流而下,馬車沿著山路轉彎,信鴿“咕咕”著扇動翅膀……
桃李酒坊白乘歸大婚,邀請各路英豪蒞臨。
紅色的請帖傳到各路親友手中,鎏金的字,鮮紅的印,沒有一處不清晰,天下人都知曉了這場婚事。
再也沒有了退路。
白乘歸探出手,指尖輕撫了一下花枝上的紅綢,上麵書寫著“百年好合”四個墨字,字跡如此暢快,想來寫下它的人也是歡笑著:“坊中事宜可有安排好?人多眼雜……”言下之意不說自明。
經過京都一事,白乘歸深感桃李酒坊便是個竹籃滿是窟窿,長久下去必會招來滅頂之災,於是他借婚事做了一個局。
“一切事情皆已吩咐下去。”阿度回稟:“已向眾人說明利害,若有借機渾水摸魚、挑起事端者,決不輕饒。”
此前陶然出賣,而後善有被劫,這樣大的紕漏著實奇怪,難說桃李酒坊裡沒有內應,說輕了是有人對善有執事心有不滿,說重了便是桃李酒坊裡有旁人的釘子。
是誰告訴了善有藏刃受傷的消息,又是誰將她引到陳小小的院子,竟然比護衛還要快一步,叫她被人劫持,若是善有沒有順利逃脫,必然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但桃李酒坊內做事的人,都是幾代居住於此地的住戶,還有許多是收留的流民,那他們是什麼時候混入桃李酒坊的呢?隻是細想一下就覺得可怖,桃李酒坊即使遠避世外,一舉一動也早被人放在了眼中。
謝暉之事是一個引子,後麵種種都昭示著不平凡,白乘歸必須早做打算,不叫落入深淵再掙紮。
“好。”白乘歸沉吟一會兒,轉頭詢問善有:“你們呢?”這場婚事,善有才是其中的重頭戲,桃李酒坊的女管事要在此大放異彩。
藏刃在先前傷了手,如今執劍不便,大婚那日魚龍混雜,桃李酒坊又素來與江湖人士交好,隻怕到時候會起爭端。
“若是不可一劍傷到重處,那便由我來。”善有抬起頭,笑著替藏刃回答:“我雖然不會武功,但毒術尚可,調配些叫人麻痹的藥不是難事。”藏刃眼神複雜地看著她,善有拉住她的手:“從前總叫你護著我,如今也換我護你一次。”
藏刃遲疑著,將手握緊:“善有……”
“咳……”阿度咳嗽了一聲,抬頭看著正垂下眼睛、裝作不知的白乘歸:“坊主一切皆已備下,不必擔心。”
所有的一切皆已安排妥當,一切事情都在井井有條地推進。
白乘歸的心中被一點點清空,空落落地吹過不安的風。
“阿適,再不醒來,你就要錯過婚事了。”他坐在阿適的床前,看著他消瘦黃黑的臉,輕歎一聲,可惜無人聽見。
隨著良辰吉日一天天逼近,四麵八方的車馬湧入南山,桃李酒坊素有善名,交好的富貴人家不在少數,而畢竟身在江湖,不少豪俠也在此處露了臉。
幸好白乘歸早已給南山縣令打了招呼,也派人幫忙協助治安,才叫一切安穩起來,沒有鬨出什麼事端。
這等盛會,叫人乍舌。
在佳期到來的前一日,南山下了一場秋雨。
雨打在燈籠上,滴滴答答連綿不絕。
燭火在黑暗中搖曳,白乘歸穿上改好的婚服,紅色的紗圍重重疊疊將他隱藏在其中,他看著銅鏡裡陌生的自己,不知是喜是悲。
“撲通”一聲清晰入耳,白乘歸拿起霜劍,與滿身鮮紅格格不入:“誰?!”他厲聲質問,桃李酒坊的守衛已經被重新規劃安排,沒想到還有宵小蒙混進來,他握緊劍,緩步逼近屏風。
屏風後的人停頓了一下,然後沙啞著聲音回答:“許久不見,白坊主安好,我是謝暉。”
這聲音如同一道驚雷落至耳邊,白乘歸垂下眼睛,聽著那人的恭賀:“恭喜白坊主新婚,願白坊主與貴夫人……”他頓了頓:“白頭偕老……”
“多謝,願謝公子早覓良緣……終成眷屬。”白乘歸的睫毛微微顫動,他生澀地回答。
陌生的不似自己,謝暉轉過頭,看著窗外的冷雨:“今夜下雨明朝晴,龍王嫁女禹娶媳。白坊主這樁婚事極好,以後必定能家和萬事興。”雨水順著衣服邊角流下,不一會兒就彙聚一小灘,想來他在外麵淋了很久的雨。
“謝公子客氣了,”白乘歸手中的劍回了鞘,他仰頭,看著滿室火紅的燈籠,熱熱鬨鬨地擠作一團:“也祝謝公子青雲直上……”
他們隔著屏風站立,問答著客氣的話語。
不算厚實的屏風,如同楚河漢界。
龍鳳紅燭的火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在牆上。
牆外的人在客套寒暄,恭祝新婚。
牆上的人影隨著火光跳動而扭曲交織,抵死纏綿。
紅燭緩慢燃燒著,流下一滴蠟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