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酒坊中彙聚的眾人,大部分都是流亡至此的難民。
白乘歸早已知曉亂世的苦楚,他們奔赴來時麻木的眼神、枯瘦的身體、支離破碎的家庭……那是眾生悲愴的寫照,是這世間的不幸。
所有才有代代英才拚儘一身骨血謀求一個太平,所有才有無數匹夫前赴後繼隻為求得一片光明,他們並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世間所有生靈。
聖人的血濺至他的足尖。
若是有一天,有人告訴你,隻要犧牲掉你的歡喜,就能創造一個河清海晏的人間。
你會如何選擇?
“為了蒼生總要犧牲很多,朕舍棄了愛。”
“聽說你已經見到榮嘉了?”棋局逐漸僵持下來,小皇帝眉頭緊鎖思考著,隨口問了一句。
突兀的問句讓人有些奇怪,白乘歸如實回答:“是。”
“梁公公怎麼和你說的?”聽見回應,小皇帝似乎被勾起了興趣,轉頭詢問:“他說榮嘉是朕的義姐?哈……”
“榮嘉不是朕的義姐,她是朕心悅之人。”小皇帝如此說,他的語氣輕快,仿佛在談論的並非他自己而是旁的人:“在秦王參政的這些時日裡,朕過得並不好,可是她一直跟隨在朕身邊,護朕愛朕,為了朕低三下四去求那些人網開一麵,為了朕她身陷險境往宮外求救。”
這些都是皇室秘辛,不該叫外人聽見,守候的小安子悄然退下,攔在門外不叫生人入內。白乘歸沒能避開,小皇帝就如此簡單地說出來,仿佛隻是想找個傾訴的人。
“在最難的時候,她都沒有想過放棄朕。”小皇帝抬起頭看向窗外明媚的秋光,“朕亦分不清這到底是感激還是愛慕,但朕知道若她沒有與朕同甘共苦,朕與她便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若是幫助朕的不是她,朕心中不會對她生起愛慕之心。”
“乘歸,你說若救下謝愛卿的不是你……”小皇帝轉過頭,停頓了一下,開口詢問:“他還會愛上你嗎?”
如果在那個月夜下,淡漠的白坊主沒有救下謝二公子,他們是否還會相愛?
那個父兄皆為忠義,天生秀骨丹心的謝暉,是否還會為了一個人放棄他過去的一切?
他們愛的到底是這個人,還是這份恩情?
誰又能斷言,他們便是天注定,他們便是姻緣薄上寫得明明白白的一頁?
“世間沒有如果,我們已經相遇,這就是注定的命運。”白乘歸平淡地回答,語氣篤定,山巔的磐石經曆過風霜雨雪,早已剔透了本心。
沒有假設、假如,他們的遇見便是現實。
小皇帝啞然,他抬起頭,對著白乘歸燦然一笑:“你說的對,相見已是命運。”
“不過,命運亦有離合。”黑子落下,截斷白子初成之氣,小皇帝捏起棋子皺思考下一步:“朕心悅榮嘉,但朕知道自己所走之途必定離索,所以朕決心放她離開。”
“被困的那些時日,她曾說願來生為一隻雀鳥,可以帶我飛出這深深錦籠。”小皇帝眼中浮現感慨,那是最艱難的時日,父皇仙去,群狼環伺,秦王風頭正盛,他被關在皇宮內毫無反抗之力,小宮女披著板實的棉被將他摟在懷裡。
天氣實在太冷,上好的銀絲炭雖然溫暖卻燃燒迅速,而內侍們送來的分量卻不足以支撐整個寒冬,他們依偎在一起,為了轉移注意隻能互相說著閒話。
在皇宮內長大的小宮女說她想要自由,想要去天下遊山玩水。
小皇帝始終沒有忘記:“朕必然會勤政愛民,百姓路不拾遺,天下吏治清明,這樣她才能開開心心、平平安安地去看朕的大好河山啊。”
那謝暉的願望是什麼呢?是庸庸碌碌一世,還是修身齊家治天下,在朝堂上大展宏圖?
棋盤上的勝負已經顯現,小皇帝執起黑子,落下致命一擊:“朕生在帝王家注定孤家寡人,但是榮嘉還有許許多多的年歲,朕心悅她、亦心悅她的願望。”
“我成全她的自由。”棋局已完,輸贏皆合他的心意,小皇帝滿意地看著棋盤:“不必將愛意作為束縛,放她離開也會是一個圓滿的結局。”
小皇帝抬起頭與白乘歸對視:“乘歸,聽聞桃李酒坊曾多次幫助朝廷賑災濟民,素有義商之名,朕頗為讚許。”
心口一跳,白乘歸坐在軟榻上,直視著皇帝,小皇帝對他伸手,手指張開露出掌心的白色棋子:“冬日瑞雪,是個成親的好季節。”
“朕已為你備下了賀禮。”
這是利誘,也是威逼。
小皇帝笑容可愛,隻是那雙黑色的眼睛平添了幾分暗沉。
“謝暉他知道嗎?”今日白乘歸進宮本就匆忙,謝暉是否知道他的行蹤,是否猜到這場對話?白乘歸想要最後確認一遍,謝暉的心意又是如何?
他想要一個答案。
小皇帝搖頭失笑:“不論知道還是不知道,你們都是聰明人,隻要白乘歸你做好分內的事便罷。”知與不知,本就不重要。
白乘歸離開皇宮時,天色還很明亮,隻是這皇宮中的人心太難揣測。
在他走後,小皇帝獨自坐在小閣內,小安子進來稟報:“皇上,王統領求見。”
“嗯,來了?”小皇帝打亂棋盤,低頭自言自語:“回來的真是快啊,今天早上不是把他支去東營了嗎……”
“你去問他,可是東營的事情可辦好了回來敘職?若不是,那來見朕是為了什麼。”
“至於桃李酒坊,朕是不會動的,讓他安心做事吧。”
小安子聞言,低頭退下轉達聖意,不一會兒,他回來稟報:“王統領走了。”
“真是有趣啊,他們兩個。”小皇帝笑了笑,幾個內侍上前撤掉棋盤,送上卷軸堆滿案幾。
他對白乘歸發出的邀請,白乘歸並沒有直接應下。
那時候,那個素衣白裳的男子淡淡地端詳著他手中的棋子,忽然問了一句:“曾聽聞飛鳥儘、彈弓藏,小民愚鈍,不知此句作何解?”
謝暉是一把好用的刀,是一顆貴重的棋,等他為小皇帝掃除所有障礙以後,又該歸於何處?
小皇帝知曉他畫外之音,也鄭重地向他許諾:“謝家二子,自然應該名垂青史。”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謝暉必然不會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場。
“好。”白乘歸拾起那顆白棋。
一場協議就此達成,白乘歸放棄了他的愛,換得盛世太平,還謝暉一世平安。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謝暉也曾在皇帝麵前,換取白乘歸的安順康泰。
“世間無解,唯有情字。”小皇帝拿起一個卷軸打開,裡麵皆是適齡的青年才俊,身世如何,脾性如何,都被一一名列,“便是這些了嗎?都是一群歪瓜裂棗。”
小皇帝將卷軸丟到地上,拿起下一卷。
小安子擦擦額頭上冷汗:“皇上息怒,除卻前幾日送上的那些,出生優良,有才有貌而身無婚約的世家公子皆在這裡了。”
“這些人,都配不上榮嘉。”小皇帝像是想到了什麼,聲音頓了頓,搖頭歎息:“罷了,再看看吧。”
“隻要朕活著,她便……”
這趟旅程,每個人都要付出代價,便是天之愛子,亦要舍棄一部分東西。
小皇帝為他心愛的人挑選著合適的成婚對象。
“家教要嚴,但不能對榮嘉太過管束……”
“雖然有些才華,但是這些詞句也太過輕浮了……”
……
這是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像是在淩遲一個人的心。
近日京都四周似乎有些不太平,謝暉作為禁軍統領忙上忙下不得安歇,日日宿在軍營。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們的心又一次斷了聯係。
京都的事情就這樣緩緩落下帷幕,一切兜兜轉轉又回到起點,甚至比過去難耐的等待更加渺茫。
白乘歸要啟程離開了,掛著帷帳的馬車就這樣緩緩駛出城門,沒有驚動任何人。
侍衛圍繞在馬車左右,護送著主人南去。
那是一個起風的午後,路上的行人已經頗少,馬車碾著一顆顆石子,像是要踏平什麼幻夢。
前行的馬車距離城牆越來越遠,一支鐵箭淩厲地穿過車窗,射向其中綽約人影的頭顱。
“坊主!”一聲尖叫打破平靜,殷紅的血噴薄而出,染紅了懸掛的白紗。
“有敵襲!警戒!”馬車猛地停住,車廂裡傳來重物墜落聲,像是有人支撐不住身體倒下,血流出轎簾,滴落到地上。領頭的侍衛抽出刀吼道,眾人勒馬,手握長刀,看著遠處悄無聲息出現的一支馬隊。
像一隊幽靈一般駐立在道路的儘頭,帶著麵具的人抬手一揮,他身旁的人抽出第二支劍,瞄準領頭侍衛的額頭。
隨著一聲箭鳴,馬蹄紛踏,漫天黃沙,雪白的刀尖閃爍著寒光。
“殺——”麵具人吐露一個字,嘴角勾起血腥的笑。
聞聲而動的黑衣人訓練有素的包抄過來,將他們的獵物困在其中,腥味與煞氣在逐漸蔓延。
馬不安地在原地踢踏,侍衛頭領躲過一箭,臉上長長的傷口血肉外翻,血沿著骨頭走向流下,染紅馬鬃。
車廂內傳來阿適壓抑而顫抖地哭聲:“快……快叫大夫……”
“坊主他……流了好多血……”
蒙麵人聽見聲音,眼底暗了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