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穿過喧鬨的街道和人群,七情六欲皆與他擦身而過。
他半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隨著路途的起伏搖晃。
楚家與過去,都被他拋擲,上鎖的沉匣中封存的秘密依舊在安靜地蟄伏。
搖晃停住,馬車住了輪子。白乘歸睜開眼,楚家的家仆掀起車簾的一角小心翼翼地窺探他的狀態,見他已經醒來,急忙低下頭畢恭畢敬地請示:“白公子,已經到了。”
“嗯。”白乘歸淡淡地應了一聲,慢慢起身,楚家家仆見到他的動作,伶俐地打起車簾,躬身伸手扶著他的衣袖:“公子小心腳下。”確實是儘了十分心十分力。
如此嗬護,卻讓白乘歸陷入沉默。
那是他未曾見過的柔情,不同於母親剛強的嚴厲,不同於善有危險的溫柔,不同於秦王虛假的關懷……這份關係如此柔軟,像是晴空曬得蓬鬆的雲,平白讓人生了幾分眷戀,混沌了他向來冷硬的思緒。
讓他不得不懷疑這是否是什麼新的巫術與陰謀,懷疑楚家是否想要從他身上謀得什麼,否則毫無代價的關愛,到底從何而來?
可是這隻是他狹隘的猜想,因為楚家並未對他產生什麼惡意,甚至願意奉送給他更加熱烈的愛,讓他不得不倉皇躲避,害怕這份感情後麵暗藏的價格。
白乘歸避開了家仆伸來的手,自己下了馬車。
他貪慕那分溫軟,於是為了不使自己墮落沉迷而拒絕,他唾棄自己的惡意揣測,卻不得不一遍一遍提醒自己小心,不可鬆懈一分一毫。
他的拒絕如此直白,楚家家仆隻能怏怏離去。
穿著便衣的金吾衛見了他,喚了一聲白公子,為他打開大門。
白乘歸的白衣被風拉長衣角,身影隨著門扇的關閉逐漸消失,直到最後“哢”一聲,餘下兩麵緊閉的門扉。
院中的人被關門聲提醒,抬起頭往他看來。
刻意加深陰影的眉眼帶著強烈的攻擊性,邊角都被修飾得突出,連帶原本就漆黑深邃的眼睛都顯得不可探究。
可是在見到那身白衣時,自眉梢悄然溢出的溫柔與喜悅,為他平添了幾分親近。
“乘歸。”他起身迎上來,喚著名字,即使不知後言。
白乘歸看向久候的人,心中湧起不知名的情緒。
是因為什麼?因為楚家突兀的關懷,因為周全備至的溫柔,因為自來習慣的猜忌……
還是因為他的不知曉。
那是一個平常的秋日,白乘歸沉默地駐足:“……王統領。”因為自己莫名的彷徨,因為那份沉甸甸的感情。
可是那個人沒有停下腳步,向他而來:“白乘歸,我是謝暉。”
世間從未有無緣無故的勇氣,隻是他們的歡喜已使對方明了,月亮已將清輝傾瀉於手掌。
無需心懷負擔,因為他們值得。
謝暉走到他身邊,為他披上外袍:“楚家可有為難你?”對方才隱隱的抗拒隻字不提。
他自來便是如此溫柔的人。
白乘歸搖搖頭否認,抬眼看向他:“沒有,你怎麼來了,今日不忙嗎?”
如今京都風波未平,謝暉身為禁軍統領相當繁忙,隻能偶爾抽空讓人送些東西來給白乘歸解悶,便是見麵也是匆匆來去。
“我為了給你‘解毒’,日日奔走,近日你才身體好了些,我來見見你又有什麼關係?”謝暉笑起來,眼底熠熠發光。
那日離開秦王府,謝暉便決定將計就計,讓白乘歸裝病,又放出風聲說他似乎中了毒,這些時日來小院附近打探的人,除了好奇白乘歸的身份,恐怕也有刺探他病情的緣由。
謝暉裝作受製於秦王,幾次上門密談,整個京都風雲湧動,不少心思活泛的人皆盯著這灘渾水指望從中撈出一筆橫財。
可是風眼中心的兩個人卻站在此處閒話,任由秋風撥動他們心底的琴弦。
那雙眼裡的欣喜,直白得讓白乘歸微微偏頭,隻能僵硬地轉移話題:“怎麼就你一個人,阿適和善有呢?”
“阿適心情有些低落,善有姑娘在寬解他。”許葉的事情,謝暉也知曉一些,不免歎一口氣,小孩子赤忱的善意被人踐踏,總是讓人感到不適。
“嗯。”總會有人在跌跌撞撞中長大,比如阿適比如他。
白乘歸放下那些心事,露出一個淺笑,對謝暉發出邀請:“謝公子,可要坐下與我品茶。”
“求之不得。”謝暉笑答,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牽起彼此的手。
就像之前所說的那般,那是一個平常的秋日,一對平常愛人在院落中度過平常的下午。
那樣的時日,或許還有很久、很多。
他們如此期待著。
“白乘歸。”
“嗯?”白乘歸停下斟茶的動作,抬起頭,長發順著他的動作滑下。
謝暉像是在輕歎,又像是在囈語:“我分不清時間了。”
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分不清這是過去還是未來,間隙間的歲月靜好,如幻如泡影。
如此美好,他卻不願意停留,急切地想將時間推進,想要將未來的一切歲月擷取。
“等此間事了,我們也要這樣。”謝暉看著茶盞中二人的倒影,說。
“我們也要在秋日坐在你院落中的那棵梅花樹下,我要為你再說說其他的故事,直到白梅落滿頭發,直到我們都垂垂暮老。”
白乘歸放下茶壺,沉默地聆聽他的願望,最後他抬眼定下一聲:“好。”
即使那株白梅,並不在秋日盛開。
聽見這一聲答複,謝暉抬起頭,注視著他無數次夢見的人,眼底波光微動,像是倒影斜陽的湖麵,他的心裡湧起絲絲泛甜的脹痛。
像是那些壓抑隱藏的感情,都要脹破那顆七竅玲瓏心噴薄出來。
“白乘歸。”謝暉喚道,聲音很輕,也沒有什麼含義,但是他便是想要一聲聲呼喚,就像在盛陽、在京都的深夜,在心中一次次呼喚得不到回音的名字。
好像多喚一聲,那些傷口就能減輕一分疼痛。
“嗯。”不同於那些絕望的哀咽,這一次白乘歸響應了他的呼喚。
像是被蠱惑,像是有什麼推搡了他一下,謝暉看著那個沉靜的白衣男子,將胸口的心掏出來,遞給他看:“白乘歸,我心悅你。”
即使知道彼此的深意,但是他們還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將那份愛情烙下印章。
“白乘歸,我心悅你。”那份隱秘的愛終於宣之於口,任由陽光的審視。
白乘歸的心輕輕揪痛一下,沒有緣由。
他伸手撫摸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像是想要確認什麼。
謝暉抬起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微微偏臉,閉上眼眷戀地感受著手指的輕撫。
“我知道,謝暉。”白乘歸注視著眼前的人,他的頭發被通通管束起來,露出英氣的額頭,身上穿的還是利落的武官服,全然沒有世家公子的溫潤:“我知道。”但是他知道,這是謝暉。
是落入他懷中的他的明月。
“下一次,可酌飲一些酒。”白乘歸忽然開口,任由謝暉將臉緊貼著他的手掌。
“不必再喝白水。”
聞言,謝暉睜開眼,漆黑的眸子倒影著白色的影子,他顧作疑惑:“白坊主的意思是,我也算桃李酒坊的人,可以循例了?”
他似乎還對白乘歸曾經說的話耿耿於懷。
白乘歸輕笑一聲,倒是不知道原來謝公子也如此小雞肚腸:“對,你可是桃李酒坊的陳小小。”俄而他又壞壞地故意挑撥一句:“不過桃李酒坊不許納妾,要委屈你無名無分的跟在我身邊了。”
“我連妾都做不了嗎?那白坊主始亂終棄,我該怎麼辦。”謝暉抓住他的手,握在手中,直視他的眼睛,連語氣都帶了些許不滿:“白坊主,你不要成親了,等著我嫁給你吧。”
“那陳姑娘你可要快些嫁過來。”白乘歸笑著回答,眼底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
謝暉展開手,在他的掌心印下一個吻,抬起頭注視著他:“好。”
江南的園林總愛種花,如今風裡也有絲絲甜意。
白乘歸,你不要成親了。
陳姑娘,你可要快些嫁過來。
好。
十指連心,落到手掌上的吻是否也親到了那顆心上?
曾有人說,世間最美好的一切都存於泡影之中。
如今或許他們可以反駁,世間最美好的一切都已印在他們的心中。
風吹起來,長發淩亂地遮蔽了眼睛。
在漫天亂飛的黃葉中,穿著勁裝的人站起身,腰帶勒束的腰身微微彎曲,他越過桌凳,將愛悄然渡入彼此的口中。
白乘歸,我心悅你。
這一次不用言語,那份愛已在宣泄。
嗯,我知道。
亦不求旁人的應答。
隻是唇舌微動,在平靜的外表下激烈地糾纏。
他們都閉上了眼睛。
請風停下,讓時空就此駐留,這一刻,他們都屬於彼此。
請風吹起,讓歲月快快奔流,等不及,來日的約定與陪伴,何時才能長長久久。
至少在那個黃昏,總有一份幸運投下它的憐愛。
風卷起落葉紛飛,像是紊亂的呼吸,不知是何人的感情在肆意碰撞。
至少院中的人,衣裳齊整,唯有發絲微亂,看不出任何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