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京都曾有一名作楚流霜的小姐,是翰林掌院楚不疑的掌上明珠。
她生來聰慧,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詩賦典籍、無一不曉。
直到今日,她隨口吟出的詠雪詩還有人在念念不忘地一遍一遍謄抄。
這樣一個堪稱完美的女子必然有些矜傲,但難得的是,她偏生嫻靜溫良、端莊賢德,便是那時的皇後亦要親讚一句:世間靈秀之氣,千古溢美之詞,皆鐫寫於流霜之上。
“……他們都歎她溫婉謙遜,但我知道那其實她聽了那些話也高興得很,尾巴都要翹上天了。”老人楚不疑笑著說罵,卻不知道自己亦是如此得意洋洋。
白乘歸眼前似乎也浮現了這樣一個端莊而又俏皮的女子。
她是才子夢寐以求的佳人,她是少女閨中向往的姐妹。
那時候,楚府門前日日都有才子流連,寫下無數詩篇,渴望能博得深深花亭中的一聲淺笑。
“他們都是混賬,打也打不走,罵也罵不動。”思及此,楚不疑皺起眉頭,不滿地嘟囔。
誰家誰家公子獻上浮華寶鑒一麵,哪家哪家少爺供奉碧玉盆栽一座,如夢似幻的詩句、矯健撲朔的大雁……無數禮物被送上來又被丟出去,可是所有人依舊樂此不疲。
這些庸庸凡人真是令人煩惱,那位高坐樓閣的女子隨手摘下一朵花擲下,露珠濺起無數碎光。
“不過到也有幾個可取的後生,我挑了畫卷給她,但她總也不滿意。”聲音有些浩渺,像是漂浮在記憶長河上的浮雲,楚不疑的目光投向遠方,似乎穿過簾幕於門扉,落到時空的另一頭。
這樣一朵鮮豔的紅梅熱烈地綻放在那時的京都,命運卻不肯垂憐。
三月三的東風卷起她的花瓣遠去,這樣一個可憐可愛的生命,悄然消失在夜晚月下的水塘。
如流星一般劃過天幕,流霜姑娘陡然香消玉殞,無人不感到惋惜。
一滴渾濁的淚隨著臉上的褶皺滑落,楚不疑轉頭看向白乘歸:“她過得好嗎?”
死去的人過得好壞,活著的人是不知的,但是白乘歸點頭:“她過得很好。”也許是為了寬慰這個可憐的老人?
“你被教的這樣好、這樣像她,那她必然是過得好的。”楚不疑皺起臉笑,可是掛著的眼淚卻格外顯眼:“你和她太像了,便是過得不好,也不會告訴我。”
“你們啊,都是這樣的人。”
“看著淡漠,其實最是驕傲。那些溫良都是假裝,實際孤高傲岸,為達目的萬劫不複也不肯放棄。”
“便是輸了,也要挺直脊背。”
“偏執而又不肯退,這樣的性子,必然是要撞得頭破血流。”
楚不疑握緊白乘歸的手,心疼地詢問他:“流霜,你過得不好對不對?”
“你就是這寧折不屈的性子,你不要學她,流霜。”他的思緒有些混沌了,分不清眼前的白乘歸與記憶中的楚流霜,但是依舊握緊手指不肯放開,一遍遍囑咐:“流霜,你不要學她,她做什麼都是一傾而覆,不給自己留一絲一毫的退路。”
“你不要學她,不要愛得那麼無度,不要再走那條難走的絕路了。”
“流霜……”楚流霜是備受楚不疑寵愛的女兒,她執著有擔當,規矩森嚴的內宅沒有壓垮她的脊背卻催生出壓抑地瘋狂,讓她為了一點喘息便不顧一切地奔赴。
楚流霜是翰林掌院的女兒,是才女是賢惠,她須恭敬,她須溫柔,她是無數女子的牌匾,她並非叫流霜的女孩,她是名叫楚流霜的名媛淑女。
她的詩句須得合乎女兒的身份,要合乎女兒的天真無邪,要有女子的柔弱嬌美,字字溫順,寫到最後還要付之一炬,隻需閨友貴婦傳播美名,不叫外男看去,這才是一位才女。
縱有心血來潮寫下的字字珠璣,也不可流傳於世。
她要相夫教子,她要應酬賓客,她要生兒育女,琴棋書畫隻是她的點綴,她的人生重心圍繞於一名未知的男子,那是她降生於世的天職使命。
所以在那闕看似荒誕的木蘭詞落到她腳邊時,才會激起如此大的波瀾。
古來怨憎花無骨,隨轉開合由貴主。舉世愚夫。噬儘朱顏血肉枯。
閨侯深鎖千重幕,酬誌展才何有路?卸佩出廬。四海風雲任我途。
在過去十幾年一成不變的生活中忽然吹進一陣桃香,那是她不曾理解卻分外向往的氣息。
白衣與自由一起出現,她分辨不清,將兩者混淆。後來堆疊的心事讓白衣成了自由的代表,得了深深愛慕。
楚流霜以為自己愛上了那位白衣,卻不知實際上是自己想要嫁給自由。
但是她確然愛上了白衣,為他拋棄一切,那是一生一次的瘋狂。
瘋狂地撕扯所有規則,瘋狂到咬食所有度量。
直到……白衣的崩塌,她拚儘一切換來的自由,不過是個虛妄的影子,她用一生換來了一件瑕疵的凡庸。
她崩潰而冷靜地毒死了白衣,扼殺了自由,從此成為一位循規蹈矩的夫人,不敢再踏向規則之外一步。
白乘歸將手覆蓋在蒼老的手上:“我心愛之人與我一般,我們都不會踏錯。”即使彼此懷揣洶湧的三千愛意,卻隻會為自己斟下堪飲的一杯。
他們在規則之內相愛,隔著界限舉杯。
楚不疑這才欣慰地笑著垂下眼皮:“好啊……好啊……”
“乘歸,這樣好啊。”他似乎清醒了一瞬,卻又轉眼陷入夢境。
“流霜……乘月幾人歸?”
白乘歸推開緊閉的門,光斜射進來,無數煙塵飛舞,他看向那些關切而擔憂的臉:“楚老先生已經歇下了。”
楚夫人對著他行禮,帶著仆婦們湧進那間老屋。
白乘歸轉過頭,看向躊躇的楚修:“請帶路吧。”
“啊?”楚修楞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轉過臉:“我……我已經說出來了嗎,那個白……白公子,我父親想見您。”
楚修的父親也就是如今任官的禮部郎中楚流風,楚不疑的兒子,楚流霜的兄長。
也是、或許是,白乘歸的舅父。
楚流風生得俊美風流,沒有如當下士人一般留長須,倒是顯得年輕許多。
他上下打量著白乘歸,眼神複雜,幾次啟唇卻沒能開口說什麼。
倒是白乘歸先打破了寧靜:“楚大人,此物是楚老先生犯病時給我的,請您收回。”說著遞上那塊沉實的鐵牌,泛黑的“免”字如此碩大顯眼。
楚流風沒有接:“這是老爺子給你的你便拿著吧。”
白乘歸搖搖頭,將鐵牌擱到桌上:“無功不受祿。”
“嗯……”楚流風看著白乘歸冷然地模樣,停頓一下,遲疑地說道:“你是流霜的兒子,那我便是你的舅父、老爺子便是你的祖父,不必如此客氣。”
楚流霜離家多年杳無音訊,對外宣稱落水病逝,前段時間老爺子去完安濟堂回來斷言說自己遇見了流霜之子,今日一見眉眼間確實有些相似。
其實突然死去的楚流霜與桃李酒坊突然出現的夫人身份年齡確實頗為吻合,若能認下這般人家,白乘歸也算有了傍身的家世,即使並不顯赫,也算家中有了官員撐腰,日後必然好走一些。
白乘歸開口,他的聲音冷淡不辨喜怒:“大人誤會了,我並非大人的侄兒,想來是楚老先生病中糊塗認錯了人。”竟然斷然否認,“此物貴重,還請楚大人收回。”
“乘歸?”楚流風有些愕然,不明白為何如此。
“多謝楚大人厚愛。”他客氣疏離地行禮辭彆,“白某先行一步。”
楚修送白乘歸上了馬車還躑躅地不願離去,不死心地開口:“你……你真的不是流霜姑姑的兒子?當真不是我的弟弟?”
“不是。”白乘歸強硬地打斷他的幻想。
“哦……”聽見此話,楚修似乎頗為失望,但還是努力撐起笑臉:“日後你遇見了麻煩,還能來找我們,就算你不是我弟弟也沒關係。”
那顆捧至眼前的真心讓白乘歸沉默一瞬,最後緩緩道謝:“多謝。”
“不用謝,你好好養病。”楚修笑笑沒有再糾結。
馬車越行越遠,白乘歸閉眼靠在座椅上,椅麵鋪了墊子,很軟很柔。
像是楚家點點滴滴的關心,皆融入其中。
世間總有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比如紅顏薄命的真相,
比如京都的風風雨雨,
又比如,桃李酒坊的夫人,鬢角有一點小痣,閨名喚作流霜。
在這個飄搖的京都,落魄的楚家幾乎連自身都難以保全,卻還試圖對風雨中的桃李酒坊伸出援手。
可惜白乘歸轉頭拒絕,是為了母親至死都不肯低頭祈求的傲骨嗎?
即使她與前坊主感情已經破碎,她依舊可以狼狽地逃回楚家,她明明知道,無論什麼時候,都會有一碗溫暖的熱湯等待她。
可是她不肯,不肯乞求彆人的憐憫,她驕傲如陽,用自己的手段終結了慘淡的愛情,她便是這樣矜傲偏執的人。
即使抗爭失敗,也自己咽下苦果。
為什麼拒絕,白乘歸閉眼。
還是因為桃李酒坊,其實已經是懸崖上的累贅。
楚流霜看見了什麼,想到了什麼?
曾經徹底斷絕與家人的關係,後來斷然不肯向他們求助。
是不願連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