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石塚 夜晚的月色冰涼……(1 / 1)

他的明月 時空下擺 4032 字 11個月前

夜晚的月色冰涼,如薄紗一般披灑在他身上。

白乘歸立於雪山之巔,風很急,如刀割,掀落他的發冠。

“坊主……”陶然呼喚。

“坊主”“坊主”“坊主”“坊主”

山下越來越多的呼喚,重重疊疊地人影向他湧來,他們一寸一寸吞沒滿山的白雪,他們求救他們吞噬他們撕扯,他們喚他。

“坊主!”

“吾兒,他們因何而死?”母親站到他身後,伸手為他拂去肩上的雪花。

白乘歸看著那黑色的人群在薄弱處析出殷紅,原來那是黏稠的血海。

“他們是因為……”因為什麼?他記不清,說不得,隻是心在隱隱抽痛,不知是因為那個名字,還是因為那些哭喊的臉。

“因為代價嗎?”母親說:“你越過了線,所以付出根本不對等的價格。”

“不是……”白乘歸想要解釋,急切地想要解釋,他捧起懷中的明月,要展示給母親看它的不凡與高潔:“不是!”可是他張開手指,卻隻握住一捧黃沙,被風吹走。

“吾兒……”

“白乘歸!”

“白乘歸,快醒醒。”謝暉的臉出現在他麵前。

白乘歸睜開眼睛,冷汗打濕他的鬢角,顯得有些單薄脆弱。

“謝……暉?”他恍惚地喚出名字。

謝暉把他扶起來,將水杯喂到他唇邊:“你喝些水,沒事了,那隻是個夢。”溫聲安慰,如杯中微熱的水。

白乘歸沒有推脫,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等待腦海裡的混沌逐漸散開,才打量起謝暉。

謝暉洗去了臉上的修飾,比起“王燭”少一分痞氣,多一分儒雅,他穿戴齊整,墨色寬袍如雲,白玉發簪半挽,一看便知早有準備。

“你以前也是這樣嗎?”白乘歸在沉默後開口,聲音有些晦澀.

謝暉倒水的手頓了頓,沒有回答。

“你夢見了他們。”在他逃亡的那些時日,在他的血親慘死的時候,在他的心為白乘歸所引的時間……謝暉也夢見了無邊血海,夢見哭喊的人喚他的名字,夢見他們猙獰的臉,還有指責訓斥,還有白乘歸的離去……和死亡。

所以他才能早早等候在白乘歸的床邊,為他拂去噩夢的不安。

謝暉回到床邊,將水遞給他:“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好”白乘歸沒有拒絕。

白乘歸簡單地穿上外袍,隻將頭發鬆鬆一挽,二人攜手從窗戶偷偷跳出去,沒有驚動任何人,像是多年前私奔的那對愛侶。

趁著夜色遮掩,他們避開巡邏的金吾衛,在京都的大街小巷裡躲躲藏藏,悄然潛行到一處空置的宅院。

瘋長的荒草從花台裡蔓延出來,七歪八扭的花葉沒有人打理,隻能灰心喪氣地垂著頭,凝聚一生氣力結出的花苞,最終沒能開花便落到土裡……唯有那些布滿青苔汙跡的雕欄玉砌、奇山怪石還能依稀辨認出往日的榮光。

謝暉率先跳下圍牆,對白乘歸伸出手,白乘歸搖搖頭,起身輕盈地落到地上。

“這裡是……謝府?”白乘歸四處打量一番,封條一半掛在圍欄上,一半落在地上。

“對,這裡是謝府,我的家。”謝暉眼角彎彎,他站到破敗的謝府中央,對白乘歸發出邀請:“白乘歸,歡迎你。”

圓月鑽出雲層,明晃晃地灑下白霜,白乘歸恍惚間,好像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謝門貴子。

這一次,他沒有推拒,握住了謝暉伸來的手。

“這邊是左花園,平時宴請親朋便是在這裡。”謝暉一邊開路一邊講解,白乘歸側頭看去,他的眼睛如此明亮,像是一雙星辰:“以前這裡種了很多牡丹,可惜如今看不見了。”

兩人郊遊一般牽著手,在陳舊的謝府探險。“這個池子原叫躍鯉池,以前這裡養了很多錦鯉,我小時候不想讀書就躲在這裡。”謝暉指著某處石墩,如今池水乾涸,那個石墩顯眼許多:“他們太笨了,老是找不到我。”

“你也會不想讀書?”白乘歸奇異地看了他一眼。

謝暉抱怨了一句:“那是當然,那個老夫子講課無趣得很,一聽就覺得煩。”

白乘歸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淺笑,謝暉握緊他的手,眼含溫柔。

“這邊的花架,是兄長親手搭的,他說等來年花開,他要擺個花宴,還讓我寫三首詩,寫得不好就把眼睛閉上,不準看他的花……”

他們走走停停,謝暉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趣事,關於他的童年、他的家人,白乘歸聽得目不轉睛,那是他沒有見過的謝暉,調皮搗蛋、精靈古怪,讓人又喜歡又討厭。

他們穿過長廊,越過陰暗的樓閣,順著月色的指引來到後院。

後院枯黃的雜草被人拔去,露出黑色的土壤,倒是顯得整潔了幾分。

謝暉住了口,牽著白乘歸的手來到中心處。

地上排著許多石頭,大大小小,形態各異。

謝暉指著正中間的兩塊石頭,對白乘歸說:“乘歸,你看,這是父親母親。”

“父親在官場總是嚴厲嚴格,但對我們這些孩子卻很寬和,總在下朝的時候給我們帶荷芳齋的糕點。”

“母親出生沈氏,自來溫良,她摟著我讀書看字。”

謝暉指著那些石頭,一個一個為他介紹,這是嚴厲的兄長,一言不合就要打屁股。

這塊小一些的石頭這是臨春,自小陪伴在他身邊的大哥哥。

這個靠的遠些的是消冬,他是湧夏的哥哥,是暗衛的首領。

還有會做點心的柳橋、老是睡不醒的團雪、糊裡糊塗的孟叔。

……

白乘歸安靜地聆聽,如今謝氏依舊是叛徒、是反賊,不僅屍骨無存,甚至連墓碑都不能留下。

隻有謝暉在一個又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帶著思念挑選石子兒,按照記憶擺放在這舊院,一個人對他們說著好多話。

這滿滿一院的石頭,皆是他的血海深仇。

謝暉介紹完一圈的人,牽著白乘歸站到月下,認真地對著那些人說:“父親母親,這位便是白乘歸白公子,我帶他來見見你們,你們要保佑他,保佑他的家人,不受我們的磨難。”

白乘歸驚愕地抬起頭,謝暉的眼睛像深不見底的幽潭倒影這繁星,他鄭重地許諾:“白乘歸,我會保護你。”

我會保護你,保護你想保護的,愛你想愛的,直到我死也不會停歇。

月亮過於蒼白,為他們鍍上銀色的光。

白乘歸像是被那雙眼蠱惑,他緩緩抬起左手,撫摸那張臉。

“謝暉……”他輕喚他的名字,在成百上千的石子兒麵前,落下一個輕如花落的淺吻:“生辰快樂。”

八月十五,中秋月生,謝氏佳子,其名為暉。

他們第一次在清醒的情況下如此親密,沒有那些假裝,沒有那些遮掩。

白乘歸的雪,光明正大的落到謝暉的唇上。

輪月的光太過明亮直白,將彼此的眉眼都照得清清楚楚,容不得混淆抵賴。

我心悅你。

不知是誰說了這句話,泛起重重回音,又或者誰也沒說,隻是短暫的心意相通時,心口在不斷重複此言。

“我已商量妥當,等謝氏平反我便脫身離開。”謝暉說,他的聲音溫雅,述說一場幻夢:“到那時,桃李酒坊恐怕就真要住進一位陳小小了。”

“白坊主,你可莫要嫌我顏色不好。”

那些功名利祿,那些榮華富貴,他通通不要,隻做心上的陳小小。

“好。”白乘歸伸手取下他的發簪,青絲如瀑落下:“桃李酒坊山水養人,你隻需來。”

那些繁雜的思緒在此刻都被拋之腦後。

他們鄭重而又天真地對著彼此許諾,風吹起來,圍著相擁的兩人打轉。

吹起他們並不齊整的衣裳,吹散交織的長發,連同一身束縛一起卸去。

疲憊的旅人與同伴偷得一時閒暇慰藉,他們為彼此鉤織的夢境都如此令人感到安慰。

好像是少時無憂無慮的記憶。

他們互相依靠著,像是黑暗中的月光。

京都的人太多,人心太喧囂。

隻有此刻,容得下孤寂的靈魂。

黎明漸至,天邊泛起紅霞,將明月一點一點淡去,人間泛起煙塵。

白乘歸靠著謝暉,坐在小院裡看著紅日升起,燦爛明亮,驅散陰寒,容不下一點暗處的躲藏。

“謝暉。”白乘歸輕推一下靠在肩上的謝暉,搭在身上的墨色衣袍被動作帶下來,滑落在地上,“回去吧。”

謝暉緩慢地睜開眼,眼神還有些迷茫,他的目光遊離至白色的衣角時停下來:“白乘歸……”他漸漸坐起來,環顧四周,見荒草,見石墓。

謝暉坐在地上,為白乘歸摘掉衣上的草葉,遲疑地開口:“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還是謝二公子的時候,有一天邀請同窗來家中開詩會,有個白衣公子向我討要一枝雙色牡丹。”

“他說,牡丹是我欠他的,可是我想不起來,就覺得這人強詞奪理,拉他去見了父母兄長。”

“他們都說,這個公子很好,叫我不要欺負你……”

“他們說,你很好,白乘歸。”

那是白乘歸第二次見謝暉流淚,他的唇角含著柔和的笑,可是眼底卻蕩開了悲傷,紅日躍出地平線,金色的光閃爍在他的眼底。

像火星一般,灼傷人的心肺。

撲通、撲通。

白乘歸伸出指尖,不知是想要安慰還是撫摸,那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