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乘歸的前生過於坦順,無需他去迎合為難,所以自然而然生了一身傲骨。
然而也是這樣的白乘歸,在皇權下折腰。
善有微微偏頭,避開了眼,不忍看她的公子如此委曲求全。
王燭逼自己看著,那個自第一次見麵就如謫仙一般的人,在他眼前撿拾尊嚴。
秦王果然是個非同凡響的能人,一眼就知道蛇所護持的七寸在何處,他站在高堂之上,俯視著眾人的神情。
“白公子,你看,權力多好啊,不論什麼,都要在它麵前低頭。”他像是感慨一般說出一句話。
白乘歸將銀子整齊地排列在托盤裡,端起托盤緩緩起身,除了上麵濃稠的血跡,絲毫看不出它們被人拋灑。
他仰起頭,一雙寒目直視那個閉眼沉溺於王權幻夢的人。
“嘩啦——”一下,銀兩再次滾落,裹滿血跡汙穢與塵土。
引得所有人都轉過頭,看著那幅沾染血跡的水墨畫,連秦王也被此驚動,睜開了眼睛。
白乘歸拿著翻轉的托盤,血絲粘膩,從托盤的邊角拉長滴下,落到他的衣上:“王爺,攀折傲骨為的是蒼生,不是那些野心與權勢。”
“多謝王爺賞賜,白某願以此千金換陶然屍首。”
那張沾著血跡的臉,沉靜堅定,竟然顯得有些銳利,絲毫不知自己如今有多放肆。
“你你你!”管家氣急敗壞,正要張口訓斥,被秦王抬手阻止。
他重新上下打量白乘歸這人,欣慰而又憐惜地歎道:“你叫白乘歸?你很好,我若有你這樣一個子侄,那就真的很好了。”
“可惜了。”他再一次歎息,帶著濃濃的憐愛與惋惜。
竟然能讓人清晰地感受他的言語下的真誠之心。
“自古天妒英才、不許白頭,可惜了啊……”
王燭不顧沾汙,伸手將白乘歸拉到自己身邊,周圍的親衛護在左右,不容再一次犯錯:“王爺多慮了,白公子心地善良,總會長命百歲,您還是多擔心擔心自己吧。”然後白乘歸聽見王燭低低罵了一句老東西,驚得他抬起頭確認自己是否認錯了人,王燭依然麵目帶笑,仿佛那個暗罵的人不是他。
幸好秦王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連連說著可惜,沒有在意他們的不告而彆。
他們幾乎是急急忙忙地離開王府,即使他們在這場博弈中贏下一子。
王燭很著急,他將白乘歸塞進馬車,才有精力去處理其他事情。
憋著一股氣點了幾個人去收斂陶然的屍體,又讓人領著白乘歸的侍衛,派人保護善有、陳小小、阿適幾人……這些瑣碎的小事第一次這般煩人,他急不可耐地掀開車簾。
直到看見那個人安靜地坐在馬車裡,眼皮微動,淺色的眸子慢慢睜開,慢慢裝滿他的影子,到處亂竄的心這才忽然平靜下來,不安、擔心、憂慮……焦躁的情緒像潮水一般退了下去。
像是故事裡的山精野怪,唯有將寶物納入自己的領地裡,這才能得到心安。
“處理好了?”白乘歸看著呆立的王燭,開口召回他的思緒,“王統領?”
王燭這才反應過來,他太急切了,因為秦王看見了他的軟肋,因為秦王拿白乘歸威脅他。
“嗯……”王燭上了馬車,熟練地擰乾水盆裡的帕子,仔細為白乘歸擦拭臉上的血跡,又為他細細地搽乾淨每一根手指,自然得仿佛天經地義。
這樣的姿勢過於親近與古怪,隻是兩人的心緒都因為今日之事繁亂而沒有察覺,心底因為肢體接觸而產生的小小悸動,都被歸結於恐懼。
車輪“咕嚕嚕”地滾動起來,王燭擦完手指,又將帕子打濕擰乾,要為他擦衣服。
白乘歸伸手攔住他:“多謝,不必了,等會兒回府中換掉便好。”
王燭聞言,聽話地將帕子丟回盆裡,帕子安安穩穩地落入手裡,沒有濺起半朵水花:“先不回府,去一趟醫館。”
秦王那念念叨叨的模樣還曆曆在目,王燭不放心地擰起眉毛。
“去醫館?”白乘歸愣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那杯茶我沒有喝。”
那套雕琢精巧的茶具,杯底的“洪福齊天”四個字跡太過熟悉,讓白乘歸想起一個人——卞星洲。
兩層杯壁的茶杯過於厚重,所以用精雕細刻來轉移人的注意力,遮擋滲藥的小孔,等人添茶過滿時,藏在其中的藥就會流出來,混到茶水之中。
從白乘歸看見那套茶具開始,他就洞悉了一切,隻是,卞星洲上供給秦王的禮物,那杯底的字跡究竟是為了討好還是為了警示盟友,白乘歸不得而知。
帶著碧玉手鐲的侍女添茶時,秦王的殺機已現,所幸王燭來得及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趁機將茶水潑到袖子裡,白乘歸今日穿戴的衣服是灰色,在衣袖下擺出做了濃墨花紋,打濕了也不顯眼,這才讓他逃過一劫。
“我沒有喝那杯茶,不必麻煩。”
“可是白乘歸,我擔心你。”王燭忽然說,他不再掩飾自己的擔憂,將自己剖析在他麵前:“我擔心你,擔心你不好,擔心你死了。”就算知道你是計劃的一環,就算知道你必然能躲開暗算,就算在這場博弈中遊刃有餘。
可是還是忍不住擔心,要是我預料錯了呢,要是計劃出錯了,要是……要是白乘歸死了呢?
王燭坐立不安,在看到金吾衛傳來信號的那一刻就立刻起身闖入王府,不敢有一絲一毫地耽誤。
他遮掩過,卻還是被秦王看出來破綻。
其實也還有一個辦法的,隻要他以保護之名傷害白乘歸,打消秦王的疑慮,可是他做不到,甚至沒有力量拿起那顆殺伐的棋子。
或許是王燭的目光過於悲傷,白乘歸抬起手,遮住他的眼睛:“我知道,辛苦了……”謝暉。
不可宣之於口的名字被他咽下。
冰涼的手指覆到臉上遮住他的雙眼,像初雪一般落至臉頰,王燭順從地閉上眼睛,讓自己暫時躲避在皚皚白雪之中。
他們一人伸手一人閉眼,端坐於車廂內,連安慰都那般克製,隔著涇渭分明的界限糾纏不清。
就連馬車突兀地停下,叫長生的親衛來稟報時,他們也能若無其事地迅速分開,不叫人猜測含義。
“統領,醫館到了。”
“……好。”王燭應了一聲看向白乘歸。
白乘歸早已收回手,依舊是那副淡然地模樣:“王統領,走吧。”
安濟堂今日客人不多,一個藥童坐在門口借光分揀著草藥,看見圍滿金吾衛的馬車停在門口,走下來一個滿身血汙的年輕人,趕緊將簸箕往地上一放,推搡著同伴進去:“你快去叫先生。”
說完自己迎上來,不等白乘歸說話,就招呼他躺到某個竹架上:“你怎麼還自己走過來,快躺下,不要亂動,要是傷口撕裂了怎麼辦!”
白乘歸剛想解釋,卻被王燭按住:“麻煩小兄弟請張老先生來,他突然腹痛得緊。”話一出,白乘歸知道王燭要借他身中之毒做文章,便安分躺下。
一個老人從內室走出來,還回頭與裡麵的人說著什麼話,白乘歸被兩個金吾衛抬進內室。
兩人短暫地對視一眼,然後擦肩而過。
“張老先生,麻煩您給白公子看看,他突然腹痛難忍,不知是何緣故?”王燭掀起竹簾,指揮人把白乘歸抬進去。
竹簾落下,打斷旁人窺視的目光。
老人躊躇片刻,走到一旁坐下。
關上內室門隔絕了聲音,張老先生遣走兩個童子走過來坐下:“王統領,您這是鬨的哪一出?”
語氣熟稔,白乘歸聽見這話,默默坐起身:“耽誤老先生了。”
王燭也坐下:“還請老先生為他把把脈,開個安神養心的方子,他今日受了驚嚇。”
“好。”張老先生混跡京都多年,哪裡不知道這些大人物的把戲,他給白乘歸把完脈,沉吟一瞬,果真開了一張方子:“憂思過重,鬱結於心,藥可醫人不可醫心,公子還需看開些。”又轉頭問王燭:“不知對外該如何說?”
“吃錯東西中毒了。”王燭拿過藥方讓人去抓藥,張老先生算是半個自己人,倒不用遮掩什麼。
白乘歸聽著二人簡單的對答,京都像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泥潭,所有人都在一刻不停地掙紮,一環接一環,一扣接一扣,永不停歇。
“……如此便好”兩人對完口供,王燭拿起包好的藥,使人抬著白乘歸離開。
他們來去匆匆,坐在堂外的老人看見遠去的馬車,站起身又往內室裡去。
“老張頭,剛才那年輕人是誰?”
張老先生頭也不抬地寫著方子:“這是如今的禁軍統領王燭,你不認識?”
“不是這個,另一個灰衣的,他得了什麼病,怎麼一身血?”老人疊聲追問。
張老先生這才抬起頭:“你個老翰林,問這些做什麼,他們大人物的事你彆瞎摻和。”
“他,唉。”老人歎息一口氣,“我見他有眼緣……”
“那天下人合你眼緣地多了去了。”張老先生嘟囔著,最後還是透露幾句“那是王統領的客人,白公子白乘歸。”
“白乘歸……”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乘歸啊……”
老人落下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