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這話,白乘歸說出早已準備好的台詞:“小民自來愚鈍,不喜四書五經,一看書就頭疼,唯有這些鬼怪雜談才能看進去一星半點。”
“你啊你,若是有心,又有何書是讀不透的?”秦王啞然失笑,端起茶杯淺啄一口:“罷了,本王也不多說,免得掃了你們這些年輕人的興,要說本王嘮叨。”說完對著白乘歸示意:“這是新貢的碧螺春,想來你喝慣了美酒,不知這粗淡的茶葉合不合你胃口。”
白乘歸端起茶杯,隻見杯中茶葉卷曲如螺、色澤銀綠、茶湯光潤,一看便是頂好的茶,如此好茶,卻用來招待他一介白衣,實在是可惜。
他神色未動,端起茶盞慢飲一口,茶香清透,回味無窮,心悅誠服地道謝:“實乃好茶,多謝王爺賞賜。”
這番真心實意地誇讚倒是聽得耳順,秦王撫掌大笑:“白公子哄我開心罷了,你若是當真喜歡,不如留在京中,我替你謀個官職,這樣的好茶便日日都有,沒事也上門來和我聊聊天。”
白乘歸立刻起身俯首行禮:“小民隻願在暮春時節,與五六閒人,攜六七少年,在沂河沐浴,吹著風唱著歌回家。”
此言化用了《論語》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白乘歸既不言從官,也不言從政,隻說從心而為,安於此身。
秦王聽了眼神微動,不知在想些什麼,隻是歎道:“若世間多一些你這般伶俐的聰明人該多好。罷罷罷,不說這些煩心事了,此茶難得,你不妨多嘗嘗。”說著揮手讓人為白乘歸添茶。
侍女提著玉壺走上前,碧綠的玉壺襯得她細膩秀白的手指更加修長,帶走手腕上的環鐲微動,卻沒有發出碰擊聲。
屬於少女的馨香襲來,白乘歸微微偏頭避開。
君子氣澤、坐懷不亂,秦王對他的欣賞倒是又上一層,吩咐那個侍女讓開些,免得白乘歸不自在:“世間女子,恐怕都比不上本王這遠侄的姿容,如今突聞你要大婚,不知是何等玉人?”
白乘歸還未開口回答,那位管家倒是先開了口:“王爺不知,奴才這裡還有白公子的一樁趣聞。”
“哦?何事,說來本王聽聽。”秦王似乎被勾起了興趣,微微傾身,等待講述。
管家挪揄似的看了一眼白乘歸,這才轉頭對著秦王說:“此事還是府裡的一個管事告訴我的。”
趙深是秦王府的管事,你應對需小心。
謝暉的話似乎還在耳邊,白乘歸心中一跳,悄然抬眼看了一眼還跪倒在廳內的金吾衛,那個金吾衛與他對視一眼,又將頭埋了下去。
管事的講述還在繼續:“……白公子竟然就將那個舞娘買了下來,趙深和我說這事的時候,還說白公子果為世外人,熊妻豹子……”說到這裡,連管事自己的抑製不住的笑了起來。
“怕是白公子可憐這個女子罷了,心懷慈悲,善。”秦王聽了,倒是沒有發笑,反而讚許地看著白乘歸,認真地點評了一句,“倒是不知這女子是何麵目,真有這般不堪。”
“王爺,那女子麵目麼,肖似男人,趙深說那個女子如同昔日謝家二子搽脂抹粉在那裡搔首弄姿以博眾人歡心。”
圖窮匕見。
白乘歸手指動了動,被他強行壓下浮躁,阿適垂頭看著白乘歸緊繃的脊梁,似乎下一刻就要暴起。
“胡鬨!”秦王猛地一拍桌案,驚得白乘歸差點起身,四下仆役通通跪下、一言不發:“謝氏二子乃是叛國弄權的奸人,如今還潛逃在外,豈容你們如此放肆談論,若是混淆了真凶的行蹤,此罪誰擔的起?”
廳內陷入死寂,眾人大氣也不敢出,白乘歸知道,這是在等他出言:“王爺息怒,那位姑娘隻是麵目生的奇異一些,身無氣度,怎會是謝公子,何況世家子弟向來愛護顏麵,又怎會為了苟活做出這等醜事。”
一番有理有據的話似乎暫且將秦王的怒氣安撫下來,秦王拿起茶盞喝了一大口平息心情。
管家也適時磕頭認錯:“王爺息怒,王爺息怒,奴才嘴拙,講個故事也講不明白,那女子分明是長得五大三粗像王燭大人。”
“隻是王燭大人和謝公子麵目相似,奴才私下老覺得他們是親兄弟,一時口誤才說出口。”
“請王爺責罰。”
這一番話從一開頭,白乘歸便知不好,他們要對付的並非他,而是謝暉!
他是他們指向謝暉的一把劍,白乘歸落入陷阱無處脫身,他伸出求助的手將要成為勒死他心上人的繩索。
謝暉身為謝氏子弟,在京中頗有才名,見過他的人不計其數。
為了成功回到京城,他以王氏遠親的身份回來,四大世家自古就有聯姻的舊習,再加上他臉上做了偽裝,在皇帝明示暗示的情況下,說他是王氏子弟也勉強說得過去。
但是猜測的人也在所難免,卻沒有辦法拆穿。
而與謝暉有過糾葛的白乘歸,就是秦王他們掀翻棋盤的契機,隻要從他這裡證實謝暉便是王燭,秦王便能順理成章將王燭下獄,清洗京中勢力。
有人泄露了白乘歸與謝暉的關係,是誰?!
白乘歸指尖發白,他抬起頭看向高位上的獵手。
秦王依舊是那副親切的麵目,他的臉上甚至還帶著慈愛的笑:“你說,那女子長得像謝二公子和王燭大人?”
“說來也巧,自從白公子買下陳小小沒多久,王家忽然就冒出來一個能乾的子侄。”
“真是有趣啊,天意難測。”秦王轉頭問候白乘歸:“你說,是吧,白公子。”
“天下巧合的事有很多,有人同一天死亡、出生,總不能說是那人剛死就托胎成人,便是習性相近,也並非同一人。”這次,白乘歸沒有避開那人的審視,褪去那身謙卑,他像一把出鞘半寸的寒刃,隨時可以防衛侵擾的敵人。
秦王看向他的目光很奇怪,夾雜著奇異的憐憫和動容:“白公子,那位姑娘,當真不像個男人嗎?”
言語間暗含的意思不言而喻,李飛鵬和阿適此時顧不得禮數,抬起頭擔憂地看著他。
“陳小小姑娘,確為女子。”白乘歸堅定地回答。
“好吧,”秦王可惜地歎了一口氣,忽然放鬆了姿勢:“本王還以為有什麼男扮女裝的傳奇故事,原來是假的。”
“白公子,不必緊張,方才是本王一驚一乍嚇著你了,喝口茶放鬆放鬆。”
白乘歸端起茶杯,茶水原喝了兩口,如今被侍女添得滿滿當當,他端起茶杯,緩緩送到嘴邊。
秦王溫和地注視著這個小輩,他欣賞著這個年輕人的外貌、風度、品行、談吐,有急智、不畏權、知進退,比之世家的草包,實乃鐘靈毓秀之人。
可惜啊……
一聲匆匆地通報傳來,有人往這邊奔趕。
“啟稟王爺,……大人求見。”
眾人看向門外,秦王眉頭猛地一跳,“誰?”
一個小廝氣喘籲籲地摔跪在地:“……啟稟王爺,王燭大人求見。”
話音未落,門外就傳來爽朗地笑聲,一個身披薄甲的青年人領著二三親衛走了進來:“聽說王爺新得了好茶,下官生在窮鄉僻壤,沒有見過好東西,特地來開開眼。”
來人朗眉星目、挺鼻薄唇,臉上的陰影頗深,顯得有幾分淩厲,當真是一個儀表堂堂的好兒郎。
秦王看著那個闖進來的青年武官,又看看椅子上端著半杯茶水呆坐的白乘歸,古怪地笑了一聲:“好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王燭大人,請坐。”
王燭也不客氣,大馬金刀地坐下:“王爺那什麼什麼碧螺春,也不要藏著掖著,拿出來泡著讓下官一飽口福。”
“什麼好茶到你這武將嘴裡不是牛嚼牡丹,當真是浪費。”秦王嘴上這麼說著,轉頭瞥了一眼倒茶的侍女,“還不給王大人滿上。”
侍女拿過一個鏤空的精致茶杯,正要倒茶,被王燭伸手蓋住杯口:“莫急,王爺你這麼小個杯子怎麼夠喝,當真是小氣,還好我有先見之明,長生,把本官帶的茶碗拿出來。”
跟在王燭身後的親衛掏出兩個大海碗一個放到王燭麵前。
另一個給了白乘歸:“白公子喝著也不暢快吧,來,這個拿去,彆舍不得,王府好東西多著呢,不差咱們這幾口。”
手邊喝到一半的茶水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隻陶製的大海碗,白乘歸看著那豪放的茶碗,陷入了沉默。
秦王看白乘歸無言的模樣,轉頭笑罵了王燭兩句:“你這人粗鄙不堪,還當人人都是這樣?有多少好東西都禁不起你這樣糟蹋”
白乘歸這才反應過來,對著王燭拱手:“多謝王統領。”
“哪裡哪裡,”王燭擺擺手,端起茶水牛飲一口:“白公子不必如此客氣。”
看起來氣氛頗為融洽,秦王一時又被勾起了興趣,閒談似的講起了先前的笑話。
“不知王燭大人家中可有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