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秋日天高氣爽,可是南山卻始終縈繞著雲霧,像是將眾人的愁緒都凝結成雨珠。
吱呀作響的織布機如今孤寂地掛著大半張紅綢,被突兀地打斷了它歡喜的嘈雜聲。
大家依舊忙碌著,卻不複之前的興致勃勃。
所有人都知道了,坊主如今要去京都做一筆大生意,歸期未定,這婚事隻能被耽擱下來。
“誒誒,坊主怎麼突然要去京都,就不能成完親再走嗎?”梳著丫髻的小姑娘撅著嘴埋怨,手中正纏繞著一朵朵鮮紅的絨花:“我們日追夜趕地纏了這麼久的花什麼時候才能帶到善有姐姐頭上?”
“嘿,傻丫頭,”崔大娘打起井水倒進木桶裡,轉頭看著坐在院子裡唉聲歎氣的崔二丫,笑罵了一句:“坊主這是不忍心善有姑娘獨守空閨這才將婚期推遲,你們小孩子家家懂什麼。”
崔二丫自然不服,她把纏好的絨花丟到籃子裡,仰頭辯道:“就不能不去嗎?什麼錢不能以後賺?”
崔大娘在圍裙上擦擦手,挑起擔子“要是不去賺錢,我們桃李酒坊這麼多人吃啥用啥,傻丫頭儘說傻話。”
“看著點院子,不要讓雞鴨進來拉屎。”
“我知道啦——”崔二丫皺起鼻子,對著崔大娘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又低頭把手中絨花的花瓣扭端正:“你可得漂亮一點,你是要上新娘子頭的。”
祥和的生息如同泡沫裡的倒影,一切似乎還沉醉於幻夢。
唯有知情的那些管事日日苦著臉,麵對旁人的詢問卻隻能唉聲歎氣。
這次整理的行裝格外的多,善有半坐在桌邊為白乘歸整理行囊,她穿著碧色的褂子,下搭蘇繡百褶裙,青色蓮花在裙褶間若隱若現,她伸手將額發撩至耳後,愈發顯得溫婉,她似乎已經做好了成為一家之母的準備。
白乘歸正坐在桌子的另一邊看著京中酒壚曆年的行商記錄,試圖在其中抓住一絲半縷的線索。
來去的侍女皆穿著白色長裙行動無聲,偌大的主院人來人往卻安靜得足以聽見庭院的鳥鳴。
“坊主,阿度大人求見。”白衣的侍女輕聲稟報,打破了沉悶的寧靜。
白乘歸擱下賬冊:“讓他進來吧。”
不一會兒,侍女領著阿度進來,這些時日阿度也是勞心勞力,一張清秀的臉愈發蒼白,眼瞳暗沉得像一團化不開的濃墨,眼下也帶著青印,看起來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
“坊主,善有姑娘。”阿度對著二人行禮。
善有對他點頭示意,白乘歸看著阿度的臉色,微微顰眉:“昨日又未睡覺?”
阿度避而不答,隻是一板一眼地稟報坊中的事項:“坊中已將這些年京中訂購的酒品統計出來,請坊主過目,其中有些酒我們已經停售許久,存貨唯有……窖中的婚酒,當如何處理,還需坊主定奪。”說完,他轉身拿過侍女手中的書冊,呈到白乘歸眼前。
白乘歸接過冊子,略略掃過幾眼,心下有了成算,便抬頭看向那個單薄的少年:“坊中事務繁雜,你亦要好好休息。”
阿度沉默,俄而低頭領命:“謹遵坊主命令。”就如同阿適對他的形容,他便是如此死板固執的人,遵循命令一動一靜,絕不違背,絕不反叛。
白乘歸看著那個古板的孩子,歎了一口氣:“你下去吧。”若是他日桃李酒坊有難,第一滴血必然來自這位少年老成的孩子。
“是。”阿度轉身離開,善有站起身,轉頭看向白乘歸:“我去看看他。”
白乘歸點頭默許。
善有款款離去,白乘歸手指撫過書冊上的字,侍女們悄然退下:“如何?”
“那日有侍衛借口迷路,試圖闖入後院,都被家丁攔下。”藏刃如同一道影子自黑暗處顯現,“之後倒是沒有生人靠近後院。”
桃李酒坊的後院長久空置,如今住在其中的隱密者,唯有那位獨特的姑娘。
“是因為盛陽嗎……”白乘歸看過一行行酒名,最終將目光定格在某行毫不顯眼的字跡:“你留在酒坊。”
藏刃聞言不見遲疑,直接跪下請願:“屬下願護坊主左右。”
“你在京中幫不了什麼忙,酒坊侍衛在暗處的身手終究差了些,看護酒坊還需你來。”白乘歸搖搖頭,拒絕了她的舍身:“若有意外,你便將阿度和善有打暈帶走。”
藏刃眼神微動,抬頭注視她的主人,可是她白衣的主人,依舊若無其事地看著書冊,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拋出了多麼誘人的承諾。
“這些年你們為我做的已經足夠買下你們的性命,若有機會,我願你們為自己而活。”埋藏在白乘歸深深白骨下的,原來除了母親的瘋狂,亦有來自父親的,對自由的向往,原來他像極了那場悲歡,他是悲劇結下的果子。
他無可選擇地封固了自己的雙翼,將自由許諾給他最珍貴的家人。
最終,藏刃低下頭,就如同多年前她在夫人腳下俯首,他們早已失去了離開的權力,為君生為君死,他們是他夢想的踐行者,亦是斬斷他夢想的行刑者。
“坊主,屬下待您歸來。”
是固執還是忠誠。
這世間最讓人捉摸不透的是人。
白乘歸合起書冊,心中紛亂被他一力拂平:“為我傳一封書信,到……京都。”
他頓了頓,這才發覺,原來他並不知道那個人如今的姓名與行蹤。
所幸藏刃已經明晰他的意思:“坊主可是要寫信給謝公子?之前謝公子寄信來時曾說,若是坊主有事尋他,可送信到懷月當鋪。”
聞言白乘歸微低下頭,心中百感莫明,他不知道,謝暉是否在如盛陽雨夜一般,苦等他的一縷回音。
“對……你派人將這封信送去吧。”白乘歸從袖中摸出一封早已準備好的信遞給藏刃。
桃李酒坊對謝暉有襄助之恩,如今遇難,也該找他尋幾分助力。
如此名正言順的理由,可是白乘歸仍然多看了一眼那封信,是因為他在寫信時久久無法落下的那一筆嗎?
他曾寫白坊主安,也曾寫白乘歸等我。
白乘歸也在那一瞬想要寫下些什麼心事,最終刪刪改改、增增減減,起頭的是謝公子親啟,結尾的是白乘歸敬上。
如此生疏,合乎禮法。
“送去吧。”白乘歸閉閉眼,連日的勞累讓他有些疲倦。
“是。”藏刃收起書信沒入黑暗。
白乘歸依靠在軟榻上,獨自養神,牆角的風簾微動,像是有什麼心事飛入遠方。
五日之期轉瞬即到,那日,白乘歸褪去了飄渺長跑,身著颯爽輕衣,足跨矯矯神駿,長發被他高高束起,一直被掩藏的淩厲這才從那冰湖之下透露出幾分。
他現在不像個飄渺世外仙,倒像個江湖俠客,銀槍一挑便要浪跡天涯。
因為白乘歸下令讓他們不要驚動坊中眾人,所以來送行的人並不多,但那日開會的管事都來齊了,眾人麵帶悲切,高管事更是避開臉用袖子偷偷抹淚。
善有站在最前麵,手中端著盛滿清酒的玉盞為他祝行:“願坊主早日歸來。”
她話音落下,其餘人也端起酒杯:“願坊主早日歸來。”
白乘歸拿過善有手中的酒盞一飲而儘,轉身上馬離去,始終不曾回頭。
人影穿梭在山林之中,馬蹄急踏如鼓點,像是舊時巫祝的祭祀,欲將災禍引至遠方。
京都離南山頗遠,為了不耽誤時間,白乘歸選擇騎馬而行,好在桃李酒坊是江湖府邸,他自小也要習馬術、精武藝。
此次出行除了阿適,還有跟隨的八個侍衛,由李飛鵬領頭,皆是阿度精挑細選的可信之人。
出了南山北行幾十裡,日頭漸烈,白乘歸下令停留休息。
在眾人山澗飲馬的空隙,白乘歸坐在樹下,目光順著那條河流溯源而上,正巧是桃李酒坊的方向。
“坊主,喝水。”阿適遞上一個水囊,對著他笑出兩個酒窩,似乎天底下就沒有他無法驅散的陰霾。
白乘歸接過水囊,他看著金色的光照耀著阿適的頭發,為他鍍上一層毛絨絨的金邊:“阿適……”年幼的孩子,命運不該讓他停留於此。
“嗯?坊主,怎麼了?”阿適抬起頭,圓圓的眼睛愈發明亮,那是一副全心全意托付信任的模樣。
讓白乘歸忽然就止住了聲:“……沒什麼……你去把李護衛他們叫過來。”
“好的!”阿適爽快的答應,他轉身走幾步,忽然又轉過頭,對著白乘歸俏皮一笑“其實我知道坊主剛才要說什麼,但是能和坊主和大家一起同生共死,對阿適來說就是圓滿。”
白雪赤子意,剔透玲瓏心。阿適並不笨,隻是習慣用善意揣度他人,他逐漸長成大人,知曉他們對他隱瞞的未儘之語。
但是他無所畏懼,他依舊燦爛,擁抱謊言、擁抱過去、擁抱死亡。
與所愛的家人在一起,便是他的全世界。
白乘歸伸手擋在額前,眯眼看向炫目的太陽。
無論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