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匹被牽引到南山腳下,秋日的陽光依然刺眼,蒙麵人眯起眼睛抬頭望向山頂,似乎對那依稀露出的樓閣依舊虎視眈眈。
“大人……”胡茂討好地上前,正欲說什麼,被騎在馬上蒙麵人一腳踹倒,與塵土混作一團。
“廢物。”蒙麵人冷冷開口,聲音清亮,恍如一個少年人,完全不複之前的粗啞。
胡茂佝僂著捂住胸口爬起,艱難地扯出一個笑臉,隻怕貴人看了心煩,哪裡還有最初的跋扈:“大人教訓的是,大人教訓的是,是小人亂了方寸。”這不見臉麵的人是秦王府新晉的侍衛,在秦王手下當差,專為秦王處理見不得光的事,如今正頗得恩寵,哪裡是他敢得罪的,隻能自己認栽。
“哼。”蒙麵人冷哼一聲,手中馬繩一甩,馬兒邁腿跑走起來:“桃李酒坊,白乘歸,你又還能傲幾時。”聲音中飽含的惡意讓人脖頸一涼。
那些看似紈絝的侍衛聽得一聲,收起先前散漫地態度,麵容嚴肅,他們夾緊馬腹,如此一大隊人馬行動間竟然悄然無聲,隻見路上煙塵滾滾。
胡茂被留在原地,隻能捂著肚子忍痛追上去;“大人,大人,等等我啊!”
一支人馬逐漸消失在天際。
白乘歸獨自坐在淩亂的大廳,手中茶水已涼,他亦無心顧及。
“坊主。”阿度上前喚道,他這才自沉思中醒轉,抬眼看了一眼廳內,阿度、阿適、善有三人皆已到齊,還有管理酒坊的高管事等人也在關切地看向他。
“坊主,不知那秦王派人來此是為了什麼?”高管事摸摸胡子,百思不得其解。
白乘歸沉默一瞬:“隻說是喜極了桃李酒坊的美酒,高管事,去翻翻舊薄,看看每年送去京中的酒有哪些?”
秦王府從未直接在桃李酒坊買酒,想來是假借了旁人之手。
“另外,”白乘歸長歎一口氣,“坊中準備一下,我要上京一趟。”
“什麼?!不行!”阿適第一個反對,焦急道“秦王包藏禍心,坊主你這一去怕是有去無回!”
阿度麵無表情地站出來:“京中酒壚傳來線報,如今兩方人馬正鬥得如火如荼,京中人人自危,坊主您去便是羊入虎口。”
連善有都微微搖頭。
“不妥,不妥。”高管事搖頭晃腦的應和,其餘管事也是議論紛紛,眾人人心浮動。
堂下一片反對聲,白乘歸早已料到他們的反應。
隻是……他閉了閉眼……
“承蒙王爺厚愛,白某區區商賈,隻怕冒犯了王爺……”白乘歸將王府令牌遞出,擱置在桌邊,婉言拒絕。
“白坊主何必自謙。”蒙麵人站起身,走到主桌旁,帶著手套的手撿起令牌把玩:“王爺聽聞白坊主的事跡,頗為欣賞,故而想要見見你罷了。”
“我知你有些京城的來路,所以聽說了什麼風聲,但是王爺就是王爺,貴人就是貴人,官大一級……就能壓死人啊……”他微微彎下腰,在白乘歸耳際停下來,白乘歸不適地正欲躲避,卻被他一言定在原地:“王爺一怒,伏屍百萬,也是常有的,比如……謝家。”
他發出沙啞的笑,直起身俯視這位白衣坊主,將令牌推到白乘歸手邊:“收下吧。”
白乘歸猛地放大瞳孔,手指緊緊摳住掌心,不叫自己露出分毫破綻:“先生說笑了,王爺仁善,豈會為難我等小民。”
“桃李酒坊安居樂業倒是一處不可多得的桃源,白坊主好好想想再回答。”蒙麵人拍拍他的肩膀,“王爺自然是不會為難你們的,隻是南山再好也隻是山林,生些匪患也是在所難免的,你說對嗎?”
威脅,全是威脅,死一人,死千人,白乘歸要如何抉擇。
蒙麵人百無聊賴的拍拍手,偏頭看向麵色沉靜的白坊主,似乎早已知道結果。
“王爺本說讓你今日便隨我們啟程,但是見你新婚在即,我便自作主張讓你緩緩,京都王府,白坊主可要記得早些來。”
“不要讓我們等太久啊。”
“好……”最終,白乘歸應下他的挑釁。
蒙麵人在麵具下發出難聽的笑,像是遇見了多麼歡喜的事。
白乘歸睜開眼,對著議論的眾人抬起手往下一按,如同按下了靜音鍵,所有人抬頭看向他。
“五日後,我啟程前往京都,此事無須再議。”他冷靜地環視過每一張關切的臉:“我不在坊中的時間,一切大小事宜皆由善有處理。”善有福身應喏。
“高總管,你要儘心輔佐善有,仔細各地酒壚的事情。”高總管聽見點名,歎一口氣上前領命:“是。”
“張世叔,你是坊內的老人了,善有雖然還未過門,但也是我名正言順的妻子,若是白家族中有事煩擾她,還需你出手震懾。”一個白胡子老頭上前一躬到底。
……將一乾管事一一安排後,白乘歸抬頭看向階下兩個白衣的侍從,他們氣質或活潑或沉靜,但都如此稚嫩,他抬起手指,指向阿度:“阿度,你……”阿度上前一步,筆直地跪下:“我願……”我願與坊主共同前往京都。
還未等阿度說完,阿適站了出來將他推開:“坊主,讓我去!”
阿度抬頭:“我……”
話再次被打斷,阿適抱起手瞪著他:“你什麼你!你常年呆在坊中,處理事務比我熟悉多了。”
“我就不一樣了,坊主帶我走南闖北,打聽消息我比你厲害,處理雜務哪有出去玩開心。”說罷,他抬頭目光灼灼地看著白乘歸:“坊主,你知道的,阿適才是最該和你一起走的人。”
確實,阿適才是最合適的人選,隻是他是四人之中最小的弟弟,白乘歸對他多一分憐憫:“阿適,這不是去遊玩,你知道嗎?”這是一場九死一生的冒險,那位蒙麵人早已對他露出惡意的獠牙。
“我知道,阿適以後還要像彭師傅一樣釀百家酒,哪能不經曆這些磨難!”阿適毫不猶豫地回答:“坊主,我要和你一起去。”
“好。”看著長大的孩子,白乘歸鬆口答應,阿適高興地應下,阿度拜伏在地上,不再多言,他謹遵坊主的命令,即使是坊主在他麵前展現偏愛,即使是將自己的手足兄弟推入死亡。
“你們可都聽清楚了?”所有的安排都已經定下,白乘歸站起身,接受眾人的仰視。
“是!”
“好。”他背過身,看著掛在堂前的桃花圖,陳舊的顏色即使在悉心的保養下依然顯現,隻有落款處的白觀山依然清晰,“我不在期間,坊中安全不可鬆懈,切莫讓宵小混入。”
“若是我此次一去不會。”白乘歸在沉默後,晦澀道。
“坊主……”幾個管事開口想要勸慰,被阿度攔住。
“若是我此次一去不會,你們……便將庫房中的財物分發給眾人,逃吧……”白乘歸的氣息如此輕淡,拖著長尾淡入風煙。
如果他當真無法抵擋這場洪流,便遣散眾人各自尋覓生路,或許桃李酒坊就此崩塌,也會成為傳說中的彼岸他鄉。
就像白謝兩家的故事,一朝高樓起,一朝高樓塌。
桃李春風一場夢,世事浮沉幾回更。
堂內氣氛猛地一滯,而後如同蜂窩一般發出嗡嗡地低聲交談。
略過那些猶豫嘈雜的議論,阿度率先跪下,舉起三指以天為證:“我等誓與坊主共進退。”阿適緊隨其後。
“我等誓與酒坊共進退。”高管事毫不猶豫地跪下,他祖父曾是流民,後來流浪到南山附近,幸得當時坊主的收留做了桃李酒坊的住戶,一代一代才得了如今安樂的生活,桃李酒坊便是他的家,是他的安息之地。
領頭的人都已表態,其餘人也陸陸續續跪下,“我等誓與酒坊共進退。”
不論是否是真心實意,至少現在看來,桃李酒坊士氣正好,可當一戰。
白乘歸看著他庇護的人們,他努力撐起的家住下了如此、如此多忠義之士,這並非是他一人的酒坊,是眾人的安土。
那是他的責任,是他的歸所,是他的依靠和依仗,是他此生不可辜負的信任。
“好……”白乘歸眼神逐漸堅定,他不該迷茫,他從未放棄。“好!”
他對著堂下眾人,一揖到底:“乘歸便將酒坊上上下下上千口人托付給諸位。”他躬身在此,卻如紫山流瀑,竟有九天之高。
眾人看著他們的信仰折腰,慌忙躲避:“坊主不可,坊主不可呀!”
“有何不可?諸位皆是桃李酒坊的一員,若無諸位,何來酒坊,這一禮,隻為酬謝各位的勞苦功高,今後還需諸位砥礪同行。”許久未開口的善有款款上前,笑盈盈地向眾人解釋:“善有不才,忝列坊主左右,今日一劫,還需諸位相助。”
言罷,竟然也對著眾人行一大禮,這次眾人不再躲避,硬生生受了下來,受一禮,還一命。
若有人對桃李酒坊不利,便先從他們的屍體上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