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吹來,本應飄落的信紙被人牢牢攥在手中。
“白乘歸,等我。”
那封單獨寄來的信,原來不過區區五個字。
字跡如此行雲流水,像是一氣嗬成,可是墨跡浸透信紙,字尾顫顫巍巍,抖得像一條蚯蚓,分明又是一個人思慮許久、珍而重之的承諾。
一隻手搭在眼睛上,遮住了他眸中的神色,不容旁人窺視。
白乘歸靠在軟榻上,捂眼沉默。
隻是他顫抖的嘴角,分明勉力勾起一個弧度,似乎被人看破了心事,如此難堪。
你要誰等?
他一時之間,竟然生出一份荒誕的猜測,以為這是寄錯的情思,隻是碰巧落到妄想的人手中。
可是“白乘歸”三個字,如此篤定鮮明,筆畫清晰,不會有絲毫錯認的痕跡。
謝暉,我該拿你怎麼辦……
他詢問著,試圖尋找一個機會,一個可以並肩攜手的機會。
可是他翻過那麼多思緒,打亂所有計劃,猜測所有可能,都未能得到一個美好的答複。
命運向來如此殘忍,強逼著它手中的木偶走向它演繹的結局。
墨條在將水一寸寸渲染,在硯台裡回蕩成一碟黑水,阿度停下磨墨的動作,垂下衣袖向白乘歸請示。
“坊主可要寫回信?”他語氣肯定,衣袖未動,似乎早已料到事情發展的趨勢。
果然,白乘歸的聲音低沉,如同被壓製在冰麵下的魚。
“不必……”
冰做的心,自高處掉落,碎成一地堅硬銳利的冰晶。
白乘歸再一次拾起冰箭,親手插入自己的心口。
他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遐想的空間,白坊主今日,也走在他該走的路上。
為了所有人,為了他自己。
那三封信最終沒了蹤影,無人膽敢過問。
直到白乘歸稍稍病愈,兩頰生了些肉不再那般消瘦,直到善有的車隊抵達了山腳,謝暉再也沒有消息傳來。
蜻蜓點水的愛被人輕易地拋之腦後,而遺忘總是最終歸宿。
善有回稟了她的見聞,或許是見到了白乘歸久病初愈的憔悴,她特意將故事說得有趣許多,什麼智鬥官差,什麼巧接暗文,這一套下來,怕是話本都要寫個兩三部,若是阿適在,隻怕是要聽得瞪圓了眼睛。
“……那些酒剛運到王府門前,還未等我開口,那門房便迎上來,坊主可知他說了什麼?”
“什麼。”白乘歸順著話問道。
善有輕笑一聲:“他上來對著我作揖,問我‘您可是黃粱酒壚的少公子?’,一不留神,倒是成了坊主您的孩兒了。”
確實有些荒謬,讓人啼笑皆非。
白乘歸也不免彎彎唇角,書房內凝滯的氣氛終於鬆動了些,連外間的侍女也小心翼翼地長舒一口氣。
後來王家將他們運去的酒直接大包大攬下來,給的銀錢隻有多的,這一趟行商非是不虧,還賺了不少。
說到這,善有停頓了一下,抬眸看了一眼書案前端坐的白乘歸,他正看著這趟商運賬本上記錄的虧損,似乎正專心致誌聆聽著她的講述。
最終她還是說出了那個並不會讓人愉快的消息,沒有隱瞞她的主人:“謝公子已經回到京都。”在她離京的那天,幾匹風塵仆仆的駿馬長驅直入,打頭的黑衣公子身姿矯健,一改從前的孱弱,那般氣勢逼人、意氣風發。
這該是一個好消息,預示著謝氏翻案在即,謝暉很快便能做回他的舉世無雙謝郎君,是應該恭賀的大喜事。
聞言,白乘歸眉頭未動,聲音平淡,不辨喜怒:“嗯,謝公子苦儘甘來,當賀。”回答恰如其分,正符合一個局外人的言談。
可是書房內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對於白乘歸而言,是一個壞消息,他們的故事即將迎來終點,黑暗裡勾結的紅線,再也沒有糾纏的理由。
等我……
白乘歸瀏覽賬本的目光停住,紙上的字顫抖扭曲,結成一行又一行蠅頭小字,密密麻麻,全是那人的字跡。
白乘歸,等我。
他合上賬冊,如同關閉了自己的心門。
阿度上前一步躬身請示:“坊主,善有姑娘,坊中婚事可要準備著?”
白乘歸猶豫著、猶疑著,一半靈魂竭力掙脫束縛高呼著相信他,一半靈魂冷硬地端坐在書桌後,冷眼巡視著書房內的每一寸領地。
他嘴唇翕動,說出的話明明氣若遊絲,但是在旁人聽來卻如此擲地有聲:“備下。”像一把冷厲的寒劍,深深插入石壁間。
“是。”阿度俯下身恭敬領命。
牆角的香爐升起繚繚輕煙,靜謐得讓所有人都俯首,連善有也不免低下頭。
唯有白乘歸坐在書桌後,惘然地看著書房內的一切,甚至分不清自己說的是相信,還是不信。
坊主成親的消息像是長了翅膀迅速飛遍了山莊上下,沒有人對這個突然而來的消息感到奇怪,他們早已知道這個故事的大結局,甚至覺得這個消息姍姍來遲,不過是這個山莊的女主人終於要坐上她的高位。
一切都遵循著前夫人的安排按部就班的進行,今日的桃李酒坊依然如此美好和諧。
鮮紅的綢緞從庫房中一匹匹搬出,那亮麗的顏色將秋日都綴上一片鮮妍。醇厚的女兒紅自地下啟出,那時候,整個桃李酒坊的濕泥都帶著醉人的酒香。
熱鬨的氣息蒸騰著,每個人的歡聲笑語逸散在樹木之間,所有人都卯足了勁兒籌備這場盛大的婚禮。
唯有高居山頂主院的人,冷淡地迎風站立在欄杆處,係在枝頭上的紅色飄帶搖擺著,吸引往來人的目光,他卻視若無睹。
一件薄衣輕輕披到他的肩上,善有站到他身旁,為他仔細整理衣領:“起風了,坊主小心著涼。”斜鬢上插著一支白色的珠花,垂下長長的流蘇,亦沒有旁人猜測的那般欣喜若狂。
白乘歸垂下眸,注視著忙碌的眾生,手指握緊木製的欄杆:“嗯……”
“酒莊許久沒有這般熱鬨了。”善有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遠方的影子,來來去去的人影那般渺小,像一群勤勤懇懇、忙忙碌碌的螞蟻,如此脆弱、如此生機勃勃。
他們期待著美好的未來,期待著他們所崇敬的坊主穿上他們耕織的衣裳娶回眾望所歸的新娘,他們的願望如此樸素而簡單,他們熱烈而真摯地祝福著新人。
“庫房裡的紅緞都已經取出,阿度說做兩件新衣也用不下那麼多,可要多做一件備下?”她收回目光,注視著他的側臉,笑得輕柔。
聞言,白乘歸一怔,一個影子迅速自記憶裡閃過,可惜他最終還是搖搖頭,“……不必,不必了……”不必做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除了徒增可笑的勞作,並無什麼值得期待的妄想。
“是。”善有聽了卻是深深歎一口氣,她摘下頭上的珠花,憐愛地端詳著頂端那株精致的白花,她的眉眼帶著繾綣的纏綿,卻揚手——欲將它拋至樓下。
外麵的風急急地動著,倉皇著不知所措。
白乘歸伸手捏住她纖細的手腕,攔住她:“善有,你這是做什麼。”
善有笑著搖頭,眼裡帶著洇染的雲霧:“坊主,我若帶著它,也是會露餡的。”在某些情愫麵前,無人堅不可摧。
白乘歸鎮靜地奪下珠花,將它扣進她的手裡:“你不該如此,你無需如此,善有。”
風靜了靜,不再做掙紮,它絲絲縷縷地繞在她的指間,替她掰開手指,無需她的為難。
可是白乘歸阻止了風自殘般的獻祭,他堅定地將珠花放回她的手裡:“不需要,善有。”薄衣滑落到地上,他的行動帶著冷風,原來,他自己便是最利的劍,原來,他自己是最安全的劍鞘,他斬下的每一刀,不曾想過傷到彆人。
善刀而藏,他自始至終都做得很好。
“你我不必按照母親的要求走,你依然是善有,是桃李酒坊第一管事,隻不過多了一個夫人的頭銜,你不必相夫教子,不必恭謙溫良,你依然是善有,你依然可以去做你要做的事,去愛你想愛的人。”白乘歸如此說,善有看著他,好像又見到那個小小的如雪孩童,她曾以為,那個孩子已經死了。
被夫人扼死在歲月裡,隻餘下稀薄的影子寄存在阿適身上。
“坊主,桃李酒坊不能沒有後嗣。”善有提醒他,在來到桃李酒坊的第一天,她就明白自己的天職。
白乘歸鬆開手往室內走去,身影飄然:“世間安有千千萬萬代之家世。”
“桃李酒坊,至今足以。”
善有聽見他無懼無畏的宣告,無聲地勾起笑,隻是眉間淺淺的愁色未減分毫,她彎下腰,想要撿起地上的衣袍。
一雙殘破的手先她一步,善有抬頭,披著黑色鬥篷的女子認真地看著她。
“藏……”善有啟唇,那個人阻止了她的話語。
帶著猙獰傷疤的手覆蓋住染著鳳仙花的手指,將她與發簪都撰住。
善有閉上眼往後依靠,另一隻手溫柔地護住她,善有沒有掙紮,隻是伸手不容分說地按住她的後頸,二人額頭相抵,在無人關注的角落,在門扉後的黑暗裡,靜靜相擁。
不論她最終做下什麼樣的決定,也會有人在黑暗裡永遠注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