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夏日的暑氣過於炎熱,白乘歸竟然漸漸消瘦下來。
嶙峋瘦骨隔著白衣依舊依稀可見,他像一株栽植於山莊的病梅,欹斜曲疏,縱有姿容,也帶了些憔悴,唯有傲骨通透,支起一身氣韻。
世間因緣磨損人心,但也知折不下那一株白梅。
白乘歸披著薄薄的衣裳側臥在涼榻上,衣擺順著軟榻垂落,清涼的風穿過荷蓮,為水榭送來幾絲清香,他一手執書,雖然麵帶病容,但眉宇間的銳氣未曾衰減半分。
一個穿著白衣的侍從提著食盒跟在回廊繞了幾轉,往荷花湖中心的水榭走來,他身量不高,皮膚被太陽曬成了小麥色,笑起來時總是燦爛地露出兩個小酒窩,整個人猶如一束金色的陽光。
“坊主,該用膳了。”那人擱下食盒,取出一碟碟小菜,對著白乘歸嘮叨:“今日廚房特地做了幾道新菜,必然消暑下飯,您多用些。”
白乘歸聞言放下手中書,轉頭往忙碌的青年看去:“阿適,不必如此麻煩。”
原來這個褪去兒時幼稚,漸漸變成青澀少年的人,正是阿適。
“那怎麼能行,廚房聽說坊主食欲不振,特地鑽研了好久。”阿適放好碗碟,幾步走到白乘歸身邊小心地將他扶起來:“坊主看看有沒有合胃口的。”他的力氣大了些,逐漸堅硬的肩膀似乎足以扛起未來的危難。
這些時日,他在白乘歸的派遣下,日日與坊中釀酒的工匠混在一起同吃同住,親自下苦工、逛酒窖,修習釀酒技藝,被曬黑了一大圈,人雖然瘦了,但卻有了精氣神。
他不再是局限在白乘歸身邊的小侍童,在和形形色色的人交往中他緩慢成長,像一塊璞玉在打磨中顯露出光彩。
“前幾日的蓮子羹便很不錯。”白乘歸執起竹筷,麵對滿桌珍饈卻無從下手。
阿適貼心地為他攜了幾道開胃的涼菜:“流食吃多了傷胃,坊主用些這個吧,今日米飯都是蒸軟的。”他原本在製酒房裡忙得不亦樂乎,但是聽說了白乘歸食不下咽,深覺是那些侍女伺候得不用心,讓坊主害病,所以放下了手中的事,趕回來照顧白乘歸。
白乘歸隻草草用了幾口就放下碗筷,阿適看著幾乎未動的菜,擔憂地看著白乘歸:“坊主,可要請大夫來看看?”
“不必。”白乘歸按下他的念頭,“昨日才把過脈,沒有什麼大病,許是天氣太熱失了胃口。”
阿適自然不信,若隻是天熱,坊主哪裡會如此迅速消瘦,何況這些日子白乘歸便是在水榭乘涼也有侍女打扇,房內也特地備下冰盤降溫。
若不是病,那便是災了。他自來藏不住話頭,小心翼翼地提議道:“坊主,可要我去叫個驅邪的來看看?”這與從前一般的傻氣兒忽然冒出來,才讓人知道他是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傻孩子。
在他看來,應當是他們前次出行坊主被山匪所挾受了驚,才讓邪崇入體害坊主得了不知名的病。
有魑魅魍魎膽大包天,引誘了路過的行人,糾纏在人身上吸了人的精氣,那人便會重病在身形容枯槁,話本裡不都是這麼寫的嗎?
白乘歸啞然,他伸出削瘦的手摸摸阿適的頭頂:“並非如此,不必太擔心,我快好了。”
話本有對有錯,他不是妖魅纏身的學子,而是害了心病的書生,日日惦念遠在天邊的小姐,枯守著絕望的未來。
他們並非被人引誘,他們便是罪孽本身。
他隻是在接受自己的結局後,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一下,即使沉淪於海底也無妨,因為他必然會清醒,將自己推往殘酷的現實。
風掀起白衣的一角,阿度走進水榭,每一步都不長不短,像是用尺子丈量過一般,即使是在炎熱的夏日,他的衣服依舊嚴謹地拉到最上麵,右手上還纏著嚴密的繃帶,不露一絲縫隙。
阿適收起食盒,見阿度走來,知道是有事相商,他對著阿度笑笑,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阿度,我先把食盒拿下去了,你彆老讓坊主操心這操心那的,好歹也說點趣事。”
阿度轉頭看向模樣大變的阿適,並未露出一絲訝異,隻是沉穩地點頭應下。
在從前他們兩個穿著同樣的白衣還有些相似,如今卻愈發不同。
阿適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阿度卻帶著病態的蒼白。
除卻外表,阿適更像是潺潺流水,歡騰地奔向未來,濺起的水花反射一朵朵金色的光,而阿度是山間亙古不變的死水,按部就班地映照一切影子。
“坊主,”等到阿適的身影消失,阿度在沉默後利落地跪下:“阿度有一事不明,請坊主指點。”
“何事?”白乘歸低頭看著跪得筆直的阿度,擱下茶盞,緩慢開口。
得到許可,阿度頭抵在地上恭敬地開口詢問:“坊主與謝公子糾纏,是為了反抗夫人的命令,還是動了一片真心?”
水榭靜了靜,風撩起白乘歸垂下的長發,他抬起眼睛看向遠處搖曳的荷葉。
母親是一個嚴厲而極端的人,她受了太多的苦,所以訂下條條框框約束,不願他再步她的後塵,她的愛過於瘋狂而不知節製,不論是對父親,還是對白乘歸。
自來遵循著規則的白乘歸,是否因為長久的壓製,借由謝暉撬開的一處洞口,儘情宣泄自己的不滿與逆反。
“我心悅謝暉,隻因為他是謝暉。”他的聲音冷然而篤定,無需旁人的質疑。
阿度看去時,白衣被風盈滿,唯有身姿挺拔,百摧不折。
他心悅的,是第一眼就讓他無法挪開眼睛的,謝暉。
阿度明了,他虔誠叩首,將一封信高舉過頭頂呈上,像是在參拜他的佛陀:“坊主,有信到。”
“信?”白乘歸側頭,以眼神詢問阿度。
“謝公子的信。”阿度低著頭,聲音有些沉悶。
阿度送上的信不止一封,三封信都被蜜蠟封得嚴嚴實實,僅僅從表麵上看,隻能知道它們的厚度不一。
白乘歸拆開最上麵的一封,謝暉蒼勁的字映入眼簾。
先說白坊主親啟,又問候安好,做足了世家公子的得體姿態。
白乘歸淡淡地掃過那一行疏離的字,默不作聲地往下讀去,端正得像在學什麼四書五經、聖人訓誡。
謝暉說他已經收到了白乘歸幫忙傳入京城的血書,對白坊主的仗義言行致以誠摯的感謝,善有等人已經離開京城在回去的路上,請他不必擔心,他定然會派人護送他們安全到達,而桃李酒坊參與的影子也會被他抹去。
通篇到底都是用詞嚴謹、語氣溫和的道謝,每一字都如此妥帖,都剛好打消了白坊主的疑慮。
白乘歸看完書信,沉默了許久。
他伸手翻過信紙背麵,並沒有看見什麼奇怪的圖案字跡。
這不過是一封再正常不過的書信,符合二人的交往距離。
白乘歸鬆了一口氣,歎息的風穿過心底空落落的洞,帶起淺淺的呼嘯聲。
他放下信,拿起第二封,殘忍而又自虐地打開它,即使他並不期待什麼。
阿度熟練地拿過書信準備燒毀,白乘歸見此停頓一下,阻止了他:“……擱下吧,我來處理。”不知是出於怎樣的心理,他突兀地製止了毀滅。
阿度手上一停,抬頭看了一眼白乘歸,最後順從地將信展平壓在桌子上。
第二封信也大同小異,依舊是白坊主安,依舊是展信佳,不見任何起伏,像是白乘歸這樣不曾變化的人。
這封信絮絮叨叨地訴說了那些故事,是一封寄與舊友的友書。
謝氏跌宕的命運也被他敘述地如此寡淡,他隻是仔細又平淡地像白乘歸解釋了他的故事,就如白乘歸猜測的那般,謝暉被王家出賣不得不帶著暗衛逃離,在幾次迂回逃跑後,隻餘下他與逐秋逃到桃李酒坊。
在他離開桃李酒坊後,他多方打聽,聯係了父兄的舊友,尋求他們的幫助,在此過程中,他得知了盛陽的貓膩,所以他潛入盛陽府偷取常知府手裡握著的,幫秦王聯係的官員名單和江湖勢力。
父兄的血書裡寫滿他們掌握的秦王把柄和對秦王一係的猜測,幾方運作下,謝氏洗刷冤屈已經指日可待。
其實他不必將這些事情都和盤托出,他們與白乘歸離得太遠,甚至可以說毫不相乾。
可是他說得如此仔細,連信紙都有厚厚一遝,讓白乘歸生了混沌的迷茫,以為這個人是要與他分享他的一半人生。
風輕輕吹過心上糾結的傷口,白乘歸覺得有些頭暈目眩,知事理、辨百經的白衣坊主忽然有了好多不解,那些疑問吞沒了他,像是苦澀酸甜的泡沫,在陽光下泛著七彩的光。
白乘歸閉上眼,疲憊地向後輕靠,阿度見狀,停下磨墨的手,上前為他按揉太陽穴。
等眼前炸裂的精光都已消去,白乘歸的睫毛顫顫,緩緩睜開眼睛。
眼前依舊是四麵環水的水榭,輕柔的薄紗飄飄然,風在荷葉間嬉戲,遠遠掀起一股股綠浪。
白乘歸的手指撫過第三封信,慢慢撕開了它。
墨黑的字跡透過雪白的信紙,朦朦朧朧地勾勒起一個故事。
白乘歸沉默地展開它。
那一行字輕易地顯露出麵目。
他的呼吸一滯,許久,他疲憊地笑了笑。
卻比哭還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