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暉伸手把燈火撥亮,酒桌前多了一個人。
船艙明亮了些許,謝暉和白乘歸坐在這頭,案上放著兩個粗糙的陶碗、一個半大的酒壇,不算濃鬱的酒香從裡麵攀爬而出,唱曲的姑娘坐在竹紮的矮凳上,抱著陳舊的琵琶淺唱著鄉曲。
謝暉為他倒了一碗酒,酒水清冽在碗中打著旋兒“條件簡陋,還請乘歸勿怪。”
白乘歸端起碗喝了一口,比起坊中那些上等美酒,這酒確實平淡了許多,卻也沒有那麼不堪,“我若不來,你這酒該如何是好?”
“哦?”謝暉收起笑,似乎困惑不已“這話從何說起?”
“逐秋會些拳腳功夫,阿適看見了逐秋,逐秋又何嘗沒有發現跟在他身後的阿適。”何況按照阿適的性格,想必早就衝上去和逐秋打了招呼說了話。
“逐秋看見了阿適,必然會告訴你。”
“這酒雖然是坊間的尋常酒,但至少也要五兩銀子,常有人買此待客。”
白乘歸又喝了一口,任由略帶苦澀的酒味在口中蔓延,“謝公子如今落難,身上不過隻有離開時的那幾十兩銀子,如今怕是也不多了。”
“五兩銀子,對謝公子不是小數目,何況……”白乘歸瞟了一眼一旁的女子。
“按謝公子的性格,如今可不是享受的時候。”
白乘歸喝儘碗中酒,抬頭注視著謝暉,他的眼光映照著燭火,像是要將人灼傷。
“謝暉,你在等我。”
謝暉低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讀了你說的那些話本,覺得沒有什麼意思。”白乘歸拿過酒壇,為自己倒酒。
他的聲音還是那般又平又直,像是朗朗月色,讓一切無處遁形。
“想來我還有些講故事的本事。”謝暉笑道,卻轉頭不敢看白乘歸的眼睛。
白乘歸沒有理會他的辯解,“總是由你來講故事,今日,換我來講一個吧。”
“從前有個女子……”
從前有個女子,生在朱門樓閣之家。三月三時桃花瀲灩,未曾寫完的紅箋落到她的跟前,她抬頭時,滿樹風動,落英繽紛,白衣的人撞進了眼簾。
月下老人的紅線纏在誰的小指上,勾勾挑挑,撥成一首忘憂的曲。
那是一個故事美好的開端,白衣酒仙的袖中藏下一隻隻泥塑,偷偷遞給關在碧閣深戶的姑娘,繾綣的情愛暗無聲息地隨著青鳥飛動。
他們的愛,跨過了遙路,跨過了身份。
姑娘的心被白衣的酒醉了,再也裝不下其他。
可是家中已經為她訂下了婚事,不知是哪家門當戶對的兒郎。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姑娘獨自背著包袱,翻過圍牆與心上人遠去。
從此在樓閣上閒看春秋的姑娘香消玉殞,隻是江湖白衣多了一個妻子。
故事到這裡停下,白乘歸喝了一碗酒潤喉,幽咽的琵琶聲低低流淌,謝暉沉默地為他倒酒。
他們的身份已然顛倒。
這一次,瞞不住心事的又是誰?
“姑娘為了她的愛傾覆了所有……”
她以為愛足以戰勝一切,可是她忘記了,時間也會磨損一切。
當她回首時,發現原來付出的代價如此昂貴,可是得到的這般渺茫。
漸漸褪色的歡喜,白衣依舊是白衣,他有著她心悅的灑脫和隨之而來的毫不負責。
年少時的驚喜眷戀,不足以支撐一生。
白衣不是仙,是個瑕疵的人,有著配不上價格的缺陷。
姑娘濃厚的愛在醞釀中變質,她依然深愛著他,早在私奔時就已經超出了已有的度,為了留住他的美好不再一次一次在她眼前崩塌,她喂他飲下帶毒的酒。
姑娘是注定要做宗婦的人,她幫不通世事的丈夫打理著家業,她做事向來滴水不漏,家中無人不信服,卻偏偏給年幼的孩子留下窺視的縫隙。
她埋葬了心愛的人,含著血淚獨自撐起這個家。
愛一日一日腐蝕她的心,她安排好了自己的結局。
當她認為的時機到了,她把她剛剛成年的孩子叫到跟前,把自己作為他的前車之鑒,將慘淡收場的愛合盤托出。
她斟好了那日的酒,她……
“不要再說了,白乘歸。”謝暉伸出食指按白乘歸的唇上,眼裡盈滿笑意卻又似乎盛滿了悲傷,他懇求似的,看著他“你醉了。”
第一次,他們的距離如此近,好像隻要伸出手,就可以擁抱所有。
樂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下,唱曲的女子早已悄悄離開。
可是白乘歸沒有住嘴,他啟唇,惡魔一樣的語言,被敘述出來,“她死了。”
她死了。
可怕的詛咒降臨在他們之間,印下深遠的鴻溝。
沉默,又是沉默,寂靜無聲地攀爬在牆壁上,在黑暗中搖曳。
最終,白乘歸先止住了心。
“多謝謝公子款待,到此為止吧。”白乘歸說,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飄然的白衣如此、如此沒入月光裡。
燭火已經滅了。
謝暉坐在位置上,像是已經與黑色融為一體,久久不曾動彈。
這是他們心知肚明的結局。
謝暉的手緩緩抬起,張口含住那根撫過他嘴唇的手指。
他的唇很軟,像是雲,又像是霧,像是冷然的霜唯一的軟肋,可是如此輕柔的唇舌卻吐出冰涼的字眼,像是四月的桃釀,甜美地將他溺斃於此。
他不顧一切地舔舐他,吮吸他,靈巧地周旋著、安撫著,像安緩的歌,最後露出森然的獠牙,掠取他,噬咬他,像是要撕開自己的心,露出被深深掩蓋的不堪重負的深情,腥甜的血盈滿口腔。
謝暉忽然驚醒,一切如幻如泡影,黑暗中,隻餘下一根傷痕累累的手指。
如明月一樣的淚,滴落在遮掩的夜色裡。
白衣的坊主躺在客棧的床上閉著雙眼,寂靜的四周,像是在應和誰的思念。
人生總有幾個不眠夜,隻是恰巧發生在那一天。
誰的愛意瞞不住天南地北的路途最終噴薄而出,誰的愛意幻化成絲線穿透兩個人的心。
誰的愛意被扯斷根莖流出鮮豔的血,誰的愛意最後藏在麵具下虛與委蛇。
說出來會被斬首的愛,藏起來會逐漸腐爛的愛。
原來命運的棋盤上,被困住被糾纏的是兩個人。
自來不會醉酒的酒坊坊主,最終在那個夜晚,被劣質的酒醉倒。
你要知道,世間總會有愛終歸陌路,隻是降臨到自己身上時,才能感覺出疼痛。
他們徹底斷了消息。
阿適不再遇見逐秋,烏篷小船晃晃蕩蕩,飲酒的人喧囂調笑,不再是那一個等待的人。
白乘歸的心收撿起來,不再飄到旁人的身邊。
沒有寄出的書信被鎖在某人的暗格中,與一眾秘信暗文格格不入。
謝家公子徹底隱入黑暗,不再悄悄為誰牽腸掛心。
不會再潛在人群中偷偷窺看,不會再派出梟鳥打聽掛念的日常。
就連夢中,也不會再夢見白衣的人在夜色下,認真地聽他講述一個個奇幻瑰麗的故事。
他們遵守了彼此的界限,涇渭分明,春秋不沾。
所有的故事遺忘在過去的夜晚,連風也不曾記得。
白家的車馬在客棧停留了三天,這三天裡,白乘歸不再看話本,而是坐在窗前看著來往的人發呆。
“公子,這些放在哪兒?”阿適整理著書,詢問道。
“扔了吧。”
“欸?坊主不是很喜歡看這些書嗎?”阿適有些摸不著頭腦,拿著書不知如何是好“還有好幾本是坊主你花了好大力氣才找到的。”
“扔了吧。”白乘歸重複著,冷淡地看著窗外的行人,像是在繁鬨的紅塵重新下了一場冰涼的雪,“沒有什麼意思。”
“哦……”阿適看出自家坊主並不美好的心情,閉了嘴。
日轉來轉去,時隨著流沙離去,無趣的一日又過去。
滴燭更漏聲聲,難熬的一夜又過去。
轉眼到了白乘歸赴宴的那一天。
如今的常府一改往日的豪闊樸實,片片葉影投在新粉的牆上,如藻如荇,曲廊長亭交互著穿過荷塘,巍峨的假山堆砌著,什麼奇珍,什麼異草,通通在此處尋到。
無一處不精巧,無一處不富貴。
白乘歸等在突兀的賞花庭那兒,等待春風得意的常大人的傳喚。
想來此處的荷花池是新建的,尖尖的荷葉隻在湖水的那一邊聚集,還未圓起整片池塘,隻允許客人遠遠觀看。
風吹吹,衣飄飄,座上的冷茶無人理會,左右服侍的侍女隻當未看見。
阿適想說什麼,卻在出門前就被下了禁令不被允許開口。
許久,管家終於姍姍來遲,前後左右圍了不下八個打著燈籠的侍童。
“白公子久等了,今日拜訪大人的實在太多,府中人手不足,招待不周。”趾高氣揚的態度讓阿適憋了一肚子氣。
“無妨,請管家帶路吧。”白乘歸對此並無表露,不怪常府的人如此跋扈,如今常知府可謂是春風得意,連帶下仆都雞犬升天。
白乘歸也不過一介商賈,縱是有錢,恐怕現在的常府也是看不上眼的。
穿過故作崎嶇的亭廊,燈壁輝煌的前廳喧囂盈沸,穿金帶銀的侍女捧著珍饈來去,全然不似前院的冷清。
白乘歸看著如此富貴繁華之景,掩住了心中違和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