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一晃而過,桃花酒坊隻有酒沒有故事。
這三月裡,白乘歸一如既往地處理著家務,偶爾閒暇時,還突發奇想找出幾本誌異奇譚看了起來。
那些仙啊妖啊往往沉湎於人間歡喜的幻夢,卻沒能得到好下場。
不過隻是彼此的過客,不過隻是短暫的錯覺,哪裡會生出沉重的愛將人拖拽入淵海。
在此之前,白乘歸這樣想。
但人是命運的偶,任由它作怪愚弄。
南行的馬車輪架一重,懸掛的帷帳中多出一人。
有人穿著靈便的黑衣,抬頭對著他粲然一笑。
讓他的心突然糾起。
“白坊主,又見麵了。”
他從不知道,原來被遺忘壓抑的思念可以如此澎湃,險些將他生生拍死在岸上。
白乘歸沒有說話,甚至還沒來得及放下手中的銀匕。
他的目光隱秘而克製地撫過他的發、他的臉、他的眼。
最後白乘歸隻是垂下了眼睛。
“公子,要喝水嗎?”阿適在馬車外詢問道,伸手正要撩起轎簾。
行走在外,為了避免麻煩,白乘歸隻吩咐他們喚他白公子。
“不必,還有多久入城?”白乘歸沒有動作,隻將有些倦怠的聲音自馬車縫隙送出。
阿適轉頭詢問一旁的侍從然後回答:“可能要等到天黑,前麵堵了好多車馬。”
“我休憩一會兒,阿適你在外麵看著些不要讓人來打擾。”白乘歸收起防身的匕首,不再言語。
外麵傳來阿適的應答聲,馬車裡又恢複了詭異的安靜。
“白坊主安好,我叫做謝……”
“謝暉。”白乘歸打斷他,語氣平淡不辨喜怒,“你不必每次都介紹一遍。”
謝暉笑了,收起手中染血的長劍:“我怕白乘歸不認識我。”
白乘歸默然,轉過頭不再看他。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氣中逸散,白乘歸壓住滿腹疑慮,平息著顫抖的身體不讓自己露出一絲一毫的秘密。
“左邊暗格裡有酒。”終究沒能壓住那一分偷跑的情思。
“多謝。”暗格打開又關上,雪釀冰涼的氣息彌漫,讓白乘歸的心也漸漸涼下來。
“唔!”一聲悶哼,白乘歸猝不及防轉頭看去。
血淋淋的傷口被酒衝散沿著縱橫交錯的疤痕蜿蜒而下,還未痊愈的疤又添了新傷。
察覺到他的視線,謝暉拉起衣服,遮住一身狼狽,玩笑著說“好像每次落難都能遇見白坊主,難不成白坊主你是救苦救難菩薩?”
本不思有人回應。
但白乘歸卻在沉寂後回答“是閻王。”
謝暉驚訝地看著白乘歸,白乘歸轉過頭,若無其事地提醒道“謝公子,該走了。”
馬車開始咕嚕嚕地往前走,外麵傳來兵士的盤問聲和阿適的回答。
一隻手不顧阻攔地撩起車簾,有人訓斥“又不是什麼大姑娘,怕什麼……”
聲音忽的止住。
馬車中如雪的人披著錦繡薄衾靠在軟塌上,繡著白鶴的寬袍隨意散落,黑發半挽,睜眼時似乎還帶著幾分倦怠,“何事?”
一旁的帷帳雜亂地收起,沒有係帶,隻散亂地掛著。
士兵哪裡見過這般人物,隻能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等奉知府之命,前來緝……緝查案犯。”
白乘歸點點頭“常知府亦是我的舊識,自然不該阻攔,請查吧。”又囑咐一旁氣呼呼的阿適“辦事辛苦,取些酒錢給幾位小哥。”
“多謝,多謝公子。”那士兵幾次推辭不過隻能收下銀兩,匆匆看了幾眼,感恩戴德地帶著人離開,又去搜查後麵的車馬。
白府的馬車正大光明、浩浩蕩蕩地進了城。
阿適愧疚地走上馬車,拉開收起的帷幕“公子,你再睡一會兒吧。”
“不必了。”白乘歸推開被衾,晃蕩的流蘇隨馬車搖擺,帷幕後的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隻有地上毫不顯眼的水印昭示著有人來過。
蜻蜓點水一般的相遇,匆匆開始,又匆匆結束。
空落落的思念像一縷熄滅的煙,若有若無卻又未曾斷絕。
兩條平行的線在那時短暫地彎曲後,再次毫不猶豫地背道而馳。
“阿適。”
“我在,公子。”阿適停下手中的整理,轉頭應答。
“常府的拜帖送去了嗎?”
“已經送去了,常知府邀公子三日後過府一敘。”
白乘歸沒有應答,他半闔著眼,似乎已經睡了過去。
阿適輕手輕腳地正要退出馬車。
“去探問一下,這幾日常知府可有什麼客人。”突兀地一聲吩咐響起。
在那一瞬間,白乘歸想縱容自己的所求。
他或許依舊流淌著母親瘋狂的血,忍不住想要踏進泥澤。
將血與愛通通釀作一壺烈酒。
燙傷所有人的皮。
“不,算了,你下去吧。”
命運無力地壓下萌發的秧苗,這是早知結果的路,需要無數無辜的鮮血祭祀,才能開出垂敗的花。
白乘歸最終沒有按下毀滅的按鈕。
“嗯?是!”阿適暈頭暈腦地領下命令。
每一次相遇,隻會是閻王催命,屠夫高高舉起斧頭,凶惡地笑著,等待彷徨的人邁出錯誤的一步,然後萬劫不複。
他們是彼此的無常使,等候著帶走對方身後跟隨的靈魂。
不要再見了。
白乘歸如此期盼著。
肆意的愛伸出觸手敲擊著搖搖欲墜的琉璃瓶罐,似乎下一秒就要打破屏障掙紮而出。
不要再見了。
白乘歸如此祈禱著。
“公子,客棧到了。”阿適撩起轎簾提醒。
白乘歸走出馬車,繁華的街道驅散了他身上的離索。
經過半個月的舟車勞頓,軟紅十丈的江都向白乘歸解開了麵紗。
自古江都多燈火,花天錦地、紙醉金迷。
向來是受官員喜愛的富庶之地,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上一任江都知府正是謝暉的大哥,如今謝氏落馬,此處成了肥缺。
朝堂為此打得頭破血流,最後卻讓名不見經傳的常知府撿了漏。
如今送來常府的酒正巧用來慶賀常知府升任。
白乘歸命人清點了貨物備下厚禮給常府送去,又讓阿適點了好酒好菜犒勞眾人,獨自上樓休息去了。
好像一切車水馬龍都和他無關,不論是熱鬨的吆喝,還是飄蕩的嬌笑都被一扇窗阻隔,白乘歸所處的紅塵,沒有他等待的人。
“公子。”阿適卻鬼鬼祟祟地摸上樓來。
白乘歸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中的怪談,頭也不抬“何事?”
“公子,”阿適溜到他身旁,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我去常府回來地路上看見逐秋了。”
“嗯。”白乘歸應了一聲,將手中的書又翻過一頁。
“哎呀,公子你都不好奇的嗎?逐秋在這裡,謝公子豈不是……”阿適衝他眨眨眼,露出一個賊賊的笑。
白乘歸不置可否。
他們自然會在這兒。
今年常府訂下的苦懷生不足量,不得不以清引代替。為了賠罪,春末時白乘歸親自帶隊自南山啟程帶著貨物一路南行往盛陽而來。
在快到盛陽城門時,沒想到盛陽突然戒嚴,一路上全是車馬行人。
那時候白乘歸還在閉眼休息,一股寒意悄然擱到他的頸間,容不得多想,他抽出袖中的匕首抵在身後人的腹部。
卻沒想到身後人身體一怔,有人朝思暮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白……坊主?”
馬車中熏染著的冷香沒能蓋住那人身上的血腥味。
白沉歸知道,謝暉又受傷了。
巡邏的兵士在搜捕誰,一目了然。
這個時候謝暉劫持車架的目的,除了進城不做他想。
所以謝暉必然在這盛陽城,甚至可以說是白乘歸將他偷渡進來的,倒也沒有什麼好驚訝的。
阿適對自己坊主冷漠的態度不依不撓,開口吐出一個重彈“逐秋去的方向是畫舫!”
“沒想到謝公子居然是這樣貪圖享樂的人,坊主白救他了。”
白乘歸總算從書本上移開了視線,他看著義憤填膺的阿適,最終隻是冷漠地詢問“與我們有何乾係?”
阿適看著坊主,啞口無言。
江舟畫舫是個好去處,癡香軟玉溫柔酒,嬌身俏舞美嬌娘。盛江上飄蕩著靡靡之音,嫣然巧笑的女子取下發簪隨著絲竹敲擊節拍,更不提來去的恩客浪子,人來人往處處燈火通明,倒不似凡間,更像琳琅仙境。
確實是個藏身的好去處。
細雨如織,白乘歸撐著傘像魂靈一樣避過街道。
撲鼻甜膩的香風裡悄然混入一股不起眼的清冷酒香。
有人在行酒令,有人在歌舞平,有人醉眼朦朧,有人淺唱低吟。
不多時,白乘歸找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一艘烏蓬小船泊在江邊,船頭掛著一隻紅彤彤的燈籠,在一眾小船中毫不起眼。
逐秋正睡眼朦朧地靠在船頭,眼看著就要倒過去。
“逐秋。”白乘歸開口喚他,打斷了他的夢境。
“白坊主!”逐秋聽見聲音,嚇得跳起來,“您怎麼在這裡,我這就去叫公子!”
白乘歸搖搖頭製止了逐秋的行動,船艙裡傳來輕軟的吳儂軟語,唱著不知名的曲。
船晃了晃,逐秋伸手扶白乘歸上了船,又彎下腰,為他拉開竹簾。
彈唱聲停了,船內的人注視著進來的人,月色為他披了一層薄薄的霜。
“白坊主。”暗處的人開了口,原本清朗的聲音帶了些含混的暗。
“白坊主正在客棧休息,”來人的聲音像是鬆尖鋪陳的薄冰,被風一吹就會落成一地細碎的光,“我是白乘歸。”
謝暉低低地笑了。
白乘歸站在船艙門口,細雨落在他的發上、他的衣上,反射著蟾光。
不像凡間的人,也不像世外的仙。
“姑娘,繼續唱吧。”
琵琶聲又起,軟軟的流音婉轉著如水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