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1 / 1)

周四晚上,階梯教室,電影賞析選修課。

說是賞析,其實沒多少分析的部分,一節一節課地看電影。

這節課放的是《讓子彈飛》。

大燈關了,隻有講台上屏幕的光照亮教室,幽幽地映在教室最後排兩個人的臉上。

電影開場,幾個演員吃著火鍋唱著歌,說著詼諧幽默的台詞,不少學生被逗樂了。

但這笑聲並沒波及到這個小角落。

江自鳴和邵旭北臉上沒有一點笑意,一個雙臂搭在桌子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一個向後靠在椅子上,一雙大長腿舒展著。

邵旭北從後方瞥她一眼。

腰背挺拔,像一顆小白楊。

不想說點什麼嗎?邵旭北心想。

昨天他把林信的朋友圈截圖發給了她,不光演唱會那條,還有一些其他暗搓搓炫富的,全部一股腦發給了她。

以及她說的什麼遊戲皮膚。

平時他和江自鳴打遊戲都在企鵝區,因此邵旭北不得不在綠色區又注冊了一個賬號,就為了看林信是不是真的有那麼昂貴的皮膚。

結果合計下來,發現林信光買皮膚就得三五千塊錢。

他猶豫了一下,照樣把這個結果發給了江自鳴。

邵旭北不明白她知道了這些有什麼用,但還是單純滿足了她的要求。

右手手肘處的衣服有輕微的拉扯感。

江自鳴偏頭看去。

邵旭北問:“還在不高興嗎?

江自鳴搖搖頭,表示沒有。

她鮮少有這樣沉默的樣子,讓人覺得不大適應。

邵旭北有心開導她,直起腰來,拉近了距離。

“其實,現實生活中這樣的事情不在少數。這個世界和我們小時候想象的不一樣,它要更殘酷。”

修長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畫出一個美元的標誌。

“錢,權,可以改變很多東西。指鹿為馬,轉黑為白……甚至可以扭曲一個人的本性。”

說到這裡,他又看向江自鳴。

她正盯著他的手指。

邵旭北向左劃拉一下,眼睛跟著向左轉。

向右再挪一些,眼睛又隨即轉到右邊。

她看似聽得很認真,但狀態和上課聽講差不了多少,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這是一種無聲的抗拒,表示不想聽這些話。

邵旭北想,也許就是物質的匱乏,讓她接觸不到這些東西,所以她才能保持這樣純粹的自我。

於是他也不再多講,隻是說:“我隻是想讓你高興一點。”

好奇妙,快樂和不快樂的角色對調了。

江自鳴臉上儘量揚起個笑模樣:“謝謝你。”

邵旭北端詳著她的表情,又問:“你昨天問我關於林信的那些事情,是想要做什麼?”

這個問題昨天就問過一遍,但江自鳴沒有明確說,隻是說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又說以後請邵旭北吃飯。

邵旭北敏銳極了,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也讓他格外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

江自鳴不想回答,表情非常認真,說:“有時候,什麼都不知道,反倒是好事。”

話音剛落,急促的鼓點響起,電影裡黃老爺和張麻子第一次交鋒正要開始。

邵旭北突然說:“如果我已經知道了呢?”

江自鳴緩緩抬眼看他。

周圍太黑,就顯得她眼裡那一點光亮非常耀眼。

她眉頭微蹙,看似正在思索,但其實大腦一片空白。嘴巴不受控製:“……你不知道。”

邵旭北歎口氣。

“你這麼做,隻能算是吃力不討好。就算林信被剃下來,你也不一定能選上。不過如果你改改申請書,可能還……”

江自鳴心裡那股火燒得更烈了,她沒反駁邵旭北的話,隻是乾巴巴地說:“我不會再申請了。”

邵旭北納悶:“那你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完全就是損人不利己啊。”

“損人不利己?”江自鳴難以置信地望著他:“你覺得他應該拿補助?”

她的目光莫名讓邵旭北覺得有些受傷。他語氣沒有變化半分:“你這樣做,損害了他的利益,也沒有讓自己拿到一點兒好處,還會承擔很大風險,當然是損人不利己。”

江自鳴:“可是能讓真正需要的人拿到補助。”

真正需要的人?

邵旭北將這個詞默念了一遍,問話犀利了許多:“你覺得誰是真正需要的人?現在這麼多貧困生,未必隻有林信一個不該拿補助的,你是隻想把他拉下來,還是說要把所有濫竽充數的都抹下來?”

這個問題昨晚許多也和她說過。

但是……

“乾嘛非要想那麼多?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江自鳴露出一個被她爸點評為“倔得像驢”的表情:“我不管彆人怎麼著,林信拿就是不對!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拿彆人用來買藥的錢去看演唱會、去請人吃飯、去買遊戲皮膚!”

邵旭北抓住了關鍵詞,壓低眉眼:“有人和你一樣落選了,她需要用錢買藥,對不對?”

江自鳴愣神了兩秒鐘,沒想明白他怎麼就知道了,最後反應過來是自己說漏了嘴。

“是誰?”

江自鳴懊惱極了,閉緊嘴巴不肯說話。

邵旭北緊盯著她的眼睛:“你不說也沒事,昨天沒選上的就那麼幾個,讓我想想誰的申請書上寫了需要買藥……”

江自鳴急眼了:“你彆想了,你乾嘛呀?這事跟你無關,你就當不知道吧!”

跟我無關嗎?邵旭北那股無名火也冒起來了,昨天晚上用得著我,就說跟我關係最好了,現在說幾句你不愛聽的,就又跟我無關了是吧?

如果隻想說互相傷害的話,那很簡單。

但這是江自鳴,小學生江自鳴。

邵旭北耐著性子:“那好,我不問是誰,你隻說,是不是她攛掇你,要你替她出頭?”

這才是他真正在意的。

他一開始隻以為江自鳴是不滿意林信,但她又說自己不打算申請了,那就沒有實質利益上的衝突,沒必要非要鬨到魚死網破的地步。

她這麼堅持,反倒令他驚訝。

如果是受人蠱惑,替人當出頭鳥,那倒又能說得通了。

隻是不知道那人是誰,是一個,或是幾個?

剛剛說他記得名字,那完全是詐她的。那麼多人,他怎麼能全部記得人家的名字?

但是……若想把人揪出來,也並不難。

江自鳴平時除了和她宿舍的關係較好以外,雖然也能和其餘女生多說幾句話,但明顯關係沒好到那個地步,隻要有心多觀察幾眼,總能看出是誰來。

邵旭北一邊想一邊等江自鳴回答。

他很有耐心,可以慢慢等。

江自鳴不知道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她是打算一個人去做這件事的。

不告訴邵旭北,真的是為他好。

但邵旭北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罷休的樣子,讓她又覺得棘手。

思前想後,她才開口說:“事情和你想的不太一樣,除了你,沒人知道這件事。”

她的表情看不出一絲心虛。

邵旭北又想不通了。

他有節奏地輕輕敲擊桌麵,問:“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

那就是真的有“她”這麼個人。

江自鳴即想替人家出頭,還不想人家知道……

邵旭北不由得看向江自鳴,有點想把她腦殼撬開,看看她整天到底在想些什麼。

“你知道,這樣會得罪人吧?”

江自鳴點點頭。

“甚至,你得罪了人,被你幫助的那個也不一定能感激你的好。”

江自鳴又點點頭。

邵旭北無語了,真的上手,點了點江自鳴的額頭:“那你圖什麼?這件事辦好了,你不獲利,但是要是辦砸了,吃虧的隻有你。”

江自鳴不介意他的觸碰,也聽出了他軟下來的語氣,有些高興,但語氣還是很倔:“林信也會吃虧,起碼他拿不到錢了!那我就高興。”

“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如果他知道是你,那你將來四年未必好過。”

邵旭北深深地看著她:“江自鳴,你真的想好了嗎?”

“我早就想好了,”江自鳴非常堅定,“我早就想好了。我不能就這麼眼睜睜看著,看著他拿了彆人需要的錢去瀟灑,這不應該。”

“……其實一開始我也挺失望的,他那麼有錢——起碼比我有錢,彆的同學怎麼會看不出來呢?就算不了解,那也不能給他評個一檔啊,難道彆人不比他需要的多?我真的想不明白。昨天晚上可給我氣壞了,覺得不公平,真是太不公平。”

“我隻好安慰自己,就算這不公平,又有什麼辦法呢?結果已經出來了,還能怎麼辦呢?”

江自鳴一拍腦袋,“我一下子就想通了,辦法很多,就看能不能豁得出去了。有人覺得無所謂,有人覺得事不關己,但我不行,我既然看到了,就不能蒙住眼睛當沒看見,要不然以後多少年,我都會後悔的。”

“你如果這麼做,未必以後會不後悔。”邵旭北說。

她拳頭攥緊了,目光灼灼:“我不會。我早就想好後果了,最差的無非就是事情曝光,他找我麻煩,同學們覺得我愛打小報告,不願意理我。但我仔細想過了,我能承受。我真的想好了,做一件事,得到一個結果,付出一些代價,這是很公平的事情。”

邵旭北的嗓子像被什麼東西攥住了,乾澀無比:“哪怕你什麼好處也得不到,甚至還要付出很多代價?”

江自鳴揚起下巴:“沒錯!我就是要個公平!”

公平!

霎那間,好像有很多人在振臂高呼。

邵旭北扭頭看向熒幕,張麻子手裡拿著槍,“……隻辦三件事——”

“公平、公平、還是他媽的公平!”*

邵旭北驀地笑了。

“你也太小瞧我了,”他輕飄飄地說:“我跟了。”

“說吧,你打算怎麼做?”

江自鳴僵了片刻,心如鼓鳴。

她結結巴巴地問:“跟、跟了,是什麼意思?”

又勸:“你還是彆了,最好裝作不知道……”

邵旭北截斷她的話:“我說了,你太小瞧我了。你打算怎麼做?我幫你分析分析。”

江自鳴沉默半晌,“我寫了封匿名舉報信,想著先交到輔導員那裡……”

“這一招行不通。”邵旭北直接說。

江自鳴疑惑:“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給林信打了零分。”

江自鳴沒懂什麼意思。

邵旭北為她解釋:“評議小組會給每個申請者打分,最後綜合起來,取平均分。分數越高,補助也越多。”

“我給林信打了零分,而且我也留意過,給他打低分的不在少數。那他為什麼最後還是拿到最高檔了呢?”

為什麼呢?

江自鳴瞪大眼睛:“你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