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明月(下)(1 / 1)

“因為任明月武功不好,卻又喜歡行俠仗義。”

邵旭北覺得這個理由有些牽強,“這兩者之間沒有必然的聯係吧?”

“怎麼沒有?你想啊,她總不能一輩子靠郝大俠來保護她,兩人之間總有要分開的時候,她雖然熱衷於行俠仗義,但又缺少自保的本領。一開始要不是郝大俠武功高強,出手救了她,她可能真的要死在山匪刀下了,我覺得……”江自鳴沉吟片刻,“任明月本身就有一種自戕式的正義感,在她看來,能為了自己所推崇的正義而死去,是一種莫大的榮耀。”

這就把任明月拔高到一個不大可能的高度了,遊戲六個主要角色,六條支線,任明月隻在郝大俠這一條做為重要配角出現,目的也是為了豐富、襯托郝大俠的形象。

郝旭北當然表示不讚同。

江自鳴也不氣惱,反問道:“你知道郝大俠的妻子叫任明月,但你知道郝大俠的名字叫什麼嗎?”

這話把邵旭北問住了,他思索半天,最終搖了搖頭。

“他叫郝清鏡,”江自鳴篤定地說,“這個名字隻在不經意間被任明月提及過,我注意過,所有人提起郝大俠的時候都會叫他大俠,或者是其他的稱呼,隻有一次郝明月在與彆人交談的時候,提起過他的名字。”

邵旭北皺眉,並不是對江自鳴的發言,而是開始思索製作組的意圖。他也注意過這個問題,

官方資料上,郝大俠就隻叫郝大俠,他被抹去了代表自己獨立人格的符號,僅剩一種俠義的精神。

他不由得喃喃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江自鳴給出自己的答案,“我覺得,其實這條線的主角不隻郝大俠一人,任明月也是主角之一。”

有點兒意思,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但是,任明月出場很少啊。”

“你還記得她第一次出場,是在放風箏嗎?”

“有些印象,她風箏脫線了,是邵大俠給她撿回來的。但是她沒有要,所以邵大俠也放飛了,這是二人第一次見麵。”

“沒有脫線,”江自鳴說,“是任明月自己鬆了手。”

這是一個和邵旭北的理解截然不同的答案。

江自鳴在視頻網站上找出這一場動畫,來回拖動進度條,將畫麵定格在風箏脫手的一幕上。

這場初見沒有台詞,全靠幾人靜默的肢體語言演繹,如何理解全看觀眾自己的解讀。

大多數人都會聚焦在麵部表情上,邵旭北也是一樣。國人講究眉目傳情,眼神交流當然要比手上的動作細節更值得人注意。

然而仔細留意後才發現,任明月手中有把不起眼的小剪刀,如果不是稍微反著光,很容易被當作手帕之類的物件。

再看一遍,加上江自鳴的解說,邵旭北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或者說,是江自鳴眼中的世界。

在她看來,這場絕大多數人所認為的、為後來定情埋下伏筆的初見,隻是任明月一場鬱鬱的發泄。

秋高氣爽,不少人來到郊區遊玩。微風輕拂,是適合放風箏的好天氣。

任明月的風箏,是展翅高飛的鳥狀。

她望向天空中的紙鳶,隻覺得此刻自己與它一樣,看似可以任意遨遊,但始終被枷鎖束縛著。

它被絲線牽著,難以如同真正的鳥兒一般高飛;而她看似生活優渥,也要拘泥於家中嚴格的教條,事事由不得自己做主,隻能空留萬般的不得意。

所以任明月想,她身不由己,何不還它自由呢?讓它儘情飛吧,哪怕最終的下場是滿身殘缺、零落成泥,何知不是它自己的渴望呢?

於是任明月放飛了,但沒想到,還沒來得及飛走,就被郝大俠抓住了。

他伸手要將風箏線還回來。

然而這不是任明月想要的,因此一開始她並未接過。

她的眼神也不是人們通常解讀的、碰到陌生男人的驚懼,反而是暗淡且灰敗的,因為她一瞬間聯想到,自己的結局恐怕也是如此。

等她想起不能任由陌生男子與自己接觸、剛要命人接過時,郝大俠像是讀懂了她的想法,手一鬆,那風箏立即遠走高飛了。

這時她的眼睛才陡然亮起,像是一把永不熄滅的火。

邵旭北忍不住想,自己當時怎麼會認為那是她燃起的愛火呢?

也許隻是因為,在故事裡,年輕貌美的女子愛上英俊瀟灑的大俠,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這是看客喜愛且津津樂道的。

“那這樣看來,任明月會愛上郝大俠也是理所應當的。”

江自鳴調整了一下腰後的靠枕,問道:“你覺得她後來出走是因為愛情?”

“有一部分吧,”邵旭北謹慎的答道,知道江自鳴想說什麼了,“也有一部分是因為想要自由。”

江自鳴的眼神已經完全轉變成看著同道人的惺惺相惜。

“我甚至覺得,她更有可能是因為自由,才像飛蛾撲火一樣,選擇與郝大俠同行的。”

兩人討論半天,發現雙方在這方麵看法不大一樣。

對於任明月的出走,邵旭北認為愛情占更多因素,而江自鳴認為是自由。

動畫跳轉到下一段,開始講述兩人相遇之後的故事。

在曆經山匪攔路、京城動蕩一係列事件以後,郝大俠即將離京,與任明月在雪夜重逢。

任明月說,如今世道動蕩,不甚太平,讓郝大俠多保重自身。

鵝毛大雪悄聲落在她的氈帽上,若不是地上的影子,她幾乎要和天地融為一體。

郝大俠稍一拱手,承了她的情,輕聲說護送她回家。

任明月沒說可不可以,反倒問他,接下來要去哪兒?

郝大俠爽朗一笑,說此時正值冬季,當然要一路北上,去喝塞北最烈的燒刀子。

那要怎麼去?

騎馬去。

可我不會騎馬。

天長日久,自然可以慢慢學。

那便出發吧。

郝大俠說,不急,我先送你。

任明月卻說,不必送,我也同你一起去塞北。

郝大俠薄唇張了幾次,眼神複雜,沉沉與任明月對視半晌。

最終,他說——

好。

月光皎潔,大地一片白茫茫,二人並肩同行。

郝大俠問,那你可想學武功?

自然是想的。

那我教你。

……

他們走出很遠,雪地上留下一排整齊的腳印。

任明月沒有回過一次頭。

視頻最後,途徑寺廟。任明月求簽,得一上上簽。

木簽上描金的字體消瘦,寫著: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邵旭北以為任明月求的是愛情。

但假如,她求的是自己此後的山高水長、俠義永存呢?

他有些理解江自鳴想表達的意思了。

她想說,任明月不是一個背景板,一個片麵的大俠妻子形象。

她的存在,不是為了完善、豐富、甚至襯托另一個人的高貴人格;她的自戕,也不是僅為了留下一段令人聞之落淚的悲劇愛情故事。

那侮辱了她。

她本來就有俠義精神,而不是被郝大俠所感染的;她本來就不惜為公理獻身,而不是隻為了用自己的性命,解除郝大俠所遇到的道德困境。

在遇到郝大俠之前,她就是這樣高尚的任明月了。

任明月就是任明月。

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過往,有自己的理想。

她不那麼乖巧,不那麼聽話,對於江湖與自由,有種天真又決絕的幻想。

她所選擇的一切,都不是為了愛情。

隻有局外人希望她是因為愛情。

正如那個選項——救妻子還是查真相?

絕大多數玩家都選擇了愛情。

幸好這個選項是給玩家的,不是給郝大俠的。

更不是給任明月的。

江自鳴想到這裡,輕輕地歎了口氣。

察覺到邵旭北的目光,她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邵旭北又提起另一個吵得很厲害的話題:“那你覺得攔住郝大俠的黑影是誰?”

他心裡隱隱約約有個猜想。

如果跳出玩家自設的愛情陷阱,那麼答案很了然。

果不其然,江自鳴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

是任明月。

——或者說,是郝大俠想象出來的任明月。

江自鳴將邏輯變得更為通順了:“其實站在玩家的角度,也是能縷順的。如果選了救任明月,那麼郝大俠想象出來的任明月是她自己,因為他知道,明月絕對寧願用生命換一個真相,如果他去救她,明月反而是會阻止的。”

“如果選擇查明真相,那黑影就變成了他想象的任明月,或者說是一個純粹的愛人形象,代表著郝大俠內心的糾結與痛苦。他的愛意與他堅守半生的道義相悖,讓他痛苦無比,無法自拔。”

“但是不管選擇哪一個,黑影的各項數值都是一樣的。我覺得這個設定很有意思,在我看來,這代表著,任明月對公理的渴望,與郝大俠對任明月的渴望,是相等的。”

邵旭北認真地聽著。

曾經自己糾結過的問題,被人用這樣罕見卻有趣的觀點闡明。

不知不覺間,他的姿勢已經完全放鬆了下來,甚至沒注意到兩人的距離已經非常接近,肩膀幾乎快要貼到一起。

他接著下麵的話說道:“……那場戰鬥更確切些,是他內心糾結與掙紮的具體表現,所以這一關才這麼難打,因為郝大俠內心的痛苦遠不止於此。當黑影出現的那一刻,郝大俠便有所預感:任明月再回不來了。他不能去救她,因為追查真相,才是他們兩個的共同追求,如果他真選擇了任明月,反倒是對任明月的背叛。”

“太對了,”江自鳴讚同,“所以我才說這也是任明月的心願。”

邵旭北沒注意到,當江自鳴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追隨著她的。

看她高興時略微挑起的眉頭,和眼裡似在流淌一般,瑩潤的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