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等人(1 / 1)

窗外天光一點點變暗,江自鳴好不容易把眼睛從電腦屏幕上拔出來,一抬頭,發現咖啡廳連燈都打開了。

這裡雖然是學校創辦的,但是設計裝潢一點兒也不敷衍。店裡的裝修采用了顏色相近的棕黃色係木紋,在書架和座椅上錯落擺放著鬱鬱蔥蔥的綠植,燈光也非常有水平,既能照明,又不至於刺眼,營造出一種溫暖又慵懶的氛圍。

她環視一周,才發現其他人已經走了七七八八,桌子上用一些小物件占著座。她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才發現現在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

“怎麼了?”邵旭北發現了她的不專心,轉過頭來問她。

他們這個下午一邊聊天一邊打遊戲,江自鳴和他分享了許多遊戲裡的小彩蛋,兩人正找的不亦樂乎。

“該吃晚飯了,”江自鳴說。

邵旭北也像她一樣抬頭看了看,隨即有些揶揄地問道:“你餓嗎?”

一個下午的時間把兩個人的距離拉近了不少,江自鳴聽得出他話裡的打趣,她有點兒不好意思,中午為了不浪費糧食,真的吃了很多。

她剛想回話,才察覺到兩個人距離有些過近了,她甚至能聞到邵旭北身上的香味兒。

真是有點奇怪,這樣呆了一下午,她都毫無所覺。等發現以後,這股香味兒突然變得濃鬱,存在感十分強烈。

江自鳴有點不好意思,左手抓住沙發扶手,和邵旭北拉開了一點兒距離。

清新的空氣重新填滿兩人之間的縫隙,也衝淡了他的香氣。

江自鳴這才搖搖頭,老實地回答:“中午吃多了,不怎麼餓。”

她的動作毫不遮掩,身旁的溫度隨著她的遠離而很快消散了。

邵旭北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拿過自己放在一旁的手機,掃桌子右下角的二維碼:“我請你吃晚飯吧。”

看他要點單,江自鳴有點著急。

一方麵是她真不怎麼餓,吃不了多少東西;另一方麵是,她聽說這裡的東西都很貴,邵旭北沒有必要因為中午那一頓來回請她。

“要不還是彆了吧,”她的話遲緩又猶豫。

而邵旭北則是話說得柔和,手上的動作卻很強硬,直接把手機推到江自鳴麵前,要她點自己愛吃的東西。

江自鳴腦袋湊近,挨個兒看下去,驚訝極了:“一份炸薯條都要20塊錢?”

這不大合理吧,就是土豆切成條炸一下,怎麼能賣這麼貴呢?

江自鳴有點心疼錢,這隻是一份小小的薯條呢,未免太不劃算了。而且看邵旭北的樣子,肯定不打算隻要一份薯條,再點上一些彆的,那加起來可就貴了。

江自鳴覺得不能讓他那麼破費。

她的左手在褲縫線上小幅度地滑動著,“要不……咱倆AA?”

“不用,”邵旭北不是一個喜歡說謊的人,但他也不知道這句話怎麼就說出口了:“……我在這裡辦了會員卡,買東西可以半價。”

果然,江自鳴的表情一下子放鬆了不少,說話也更有底氣了。

“那咱倆還是AA吧。”

邵旭北理解她為什麼這麼固執。

對他來說,這點錢算不了什麼,放在以前,這樣推來推去的,難免會讓人覺得倒胃口。

但是他知道,對江自鳴來說,這可能非常重要。

於是他也耐下性子,先輕巧地拒絕了她要AA的提議,接著說了兩句感謝江自鳴幫助他的場麵話,然後便不容拒絕地開始點單。

他不問江自鳴想吃什麼,而是順著目錄逐個詢問,如果她直接拒絕,那便略過;稍微有幾秒的遲疑,邵旭北就乾脆地點加號了。

他動作太快,江自鳴來不及反應,剛消化完他說的話,就看底欄的數字從“1”變成了“7”,她連忙小聲喊道:“夠了夠了,我真不太餓,多了要浪費的。”

她很想上手攔一下,或者是直接把他手機抽走,但那樣未免太討人嫌,因此她隻好眼巴巴地盯著邵旭北。

邵旭北與她對上視線,莫名想起自己小時候非要養的一條小土狗,不高興的時候就像這樣耷拉著腦袋,尾巴半晃不晃的。

手指頓了頓,他快速收回眼神,拿起手機下單:“那就這樣吧。”

他抬起手機的動作讓江自鳴下意識理解為輸入支付密碼,江自鳴扭過頭,避開了視線。

她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除了許多外,她幾乎沒有和彆人一起“高消費”過。

初中的朋友們家境都大差不差。雖然她是最窮的那個,但是大家兜裡都隻有三五塊錢,倒也凸顯不出她的貧窮來。

後來上了高中,學校每年一萬塊錢的補貼,再加上家裡每個月給的三四百,一個月平均下來就是一千多塊錢,吃食堂完全夠了,還能有多餘的幾百塊錢和許多一起出來玩兒。

也是在那個時候,她第一次吃到了傳說中的肯德基,第一次在影院裡看電影,第一次逛公園、逛商場。

當人短時間內接觸到那麼多新奇的東西的時候,她是沒辦法很從容地麵對的。

江自鳴的表現還要誇張一些。這裡和她的家鄉比起來,簡直比天堂和地獄差距還要大。

那麼多從前沒見過的好吃的、好玩兒的,讓江自鳴幾乎合不攏嘴,時時刻刻都在發出驚歎的聲音。

好在那時是和許多一起。

許多從來不笑話她,不管她擺出多麼傻氣的動作,說出多麼讓人覺得沒見識的話。

許多從來不說過什麼“能不能彆這樣”、“太丟人了”之類的難聽話。

許多隻覺得她有趣又可愛,笑鬨過後,繼續牽著她的手,帶她見識更廣闊的世界。

在許多麵前,江自鳴是絕對放鬆的。

她可以完全地無拘無束、隨心所欲,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因為她知道,許多和她是站在一起的。她是一個安全的港灣,能包容她所有的怯懦與畏縮。

但是邵旭北……

江自鳴不能確定。

有很多人一開始很和善,但是一旦接觸久了,總會隱隱約約流露出對她的嫌棄與鄙夷。

那些頭顱像天鵝一樣高昂著,輕蔑望下來的眼神似乎在無聲地說——

下等人。

江自鳴不怕受傷,但討厭他們肆意糟蹋她的好意。

邵旭北之前就讓她產生過這種感覺……

那他會這麼做嗎?

一想到自己可能會被放在什麼位置上、被彆人用什麼樣的眼神審視評判,江自鳴就覺得有些難以呼吸。

就在這時,一隻手拍拍她的頭頂。

非常輕柔,幾乎像一陣風吹過一樣。

然而江自鳴的餘光正好捕捉到他收回手的那一刻。

這個動作似乎太過親昵了,對他們兩個來說。

隻不過是沒說過幾句話的老鄉,更親近一點的身份也不過隻是同班同學。

他們相處時間不長,甚至有時候也算不上愉快。

那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難道……他們已經算是朋友了嗎?

看她還愣怔著,邵旭北問道:“在想什麼呢?那麼入神。可彆告訴我你是在想怎麼逃過下一次請客,我可絕對不會讓你占這個便宜的。”

他知道了。

這句話像流星一樣疾速劃過,為天空留下一片綺麗夢幻的色彩。

但同樣也像流星一樣快到什麼都捕捉不住。

連江自鳴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這句話。

唯一明確的是,陡然快樂起來的情緒。

她非常自然地接話:“那當然啦,等我找到好吃的了再請你去吃。”

說完,她從一旁的凳子上拿過自己的書包,從裡麵拿出兩個巴掌大的小玩偶。

“這個給宋洋的,”江自鳴將明顯是男性的那個遞了過去,“我當時材料包買多了,所以做了兩個本索,我本來還發愁送不出去呢,幸好遇到同好了。”

隨後將另一個遞給邵旭北,“這個是給你的。”

邵旭北將兩個玩偶接過,細細端詳要送給自己的這個。

高不過十幾厘米,圓圓的腦袋,黑色的高馬尾,一襲青衣,腰間一條藍色的腰帶。

“這是……任明月?”

看他認了出來,江自鳴有些得意:“任明月的周邊太少了,這個是我自己設計的。一開始怎麼都不成人樣,後來改良了兩三版,總算好看一些了。本來沒想著送給你的,我怕和你說不到一起去,怕給了你糟蹋東西。”

“但是後來又感覺自己太小氣了,所以中午就又回去拿了一趟,你可要好好珍惜,我以後可是會不定時抽查的喲。”

她的話直白過頭,有些可愛。

邵旭北敏銳地察覺到她似乎將社交距離又拉進了些,不過並不讓他覺得反感。

反而還帶上了一些笑意:“這也太珍貴了,我一定好好珍惜……不過,你把這個給了我,你自己的呢?”

江自鳴的氣焰滅了一些,吐了吐舌尖:“……我手裡的是第四版啦。”

邵旭北挑眉,用很肯定的語氣說道:“你把自己不喜歡的給我了。”

“當然不是!”江自鳴立刻反駁,非常理直氣壯,“我每一個版本都做的非常用心,怎麼可能會不喜歡!”

“那我想看看原版的。”

“啊?這個……”

邵旭北覺得她這個樣子也很有趣,故意揪住這點小把柄不放,讓江自鳴頭痛不已。

正當她焦頭爛額的時候,他們點的東西到了。

兩個人都不怎麼餓,所以邵旭北點了一些飲料小食,大多是油炸食品,雖然不健康,但實在美味。

邵旭北不喜歡吃這些,但他覺得江自鳴可能會喜歡。

江自鳴生疏地拿起一邊的叉子,叉了一個魷魚圈,然後蘸上一邊小盒子裡盛著的白色的醬。

她第一次吃這東西,很喜歡那種脆脆的口感,裡麵包裹著勁道Q彈的海鮮,醬汁的甜味壓住了炸物通常都有的油膩感,和食材本身的味道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妙無比的味道。

太美好了。

好開心。

江自鳴眼睛亮亮的,肩膀都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怪不得原始人在打到獵物以後都要手舞足蹈慶祝一番,她吃到美食以後,也有這樣的衝動。

江自鳴拿起放在一旁的橙汁,狠狠喝下一大口,清甜又涼爽的感覺傳來,似乎五臟六腑都被洗涮過了一般,舒爽極了。

她由衷地感歎:“大學生活也太美好了,”同時也很想感謝一下為她帶來美好體驗的邵旭北,結果一張嘴居然有點卡殼,“邵、邵旭北。”

她壓下原本想說的話,轉而問道:“你朋友們都怎麼稱呼你呀?”

這時江自鳴才發現,他們好像從來都沒有交換過姓名,這也是她頭一次喊他的名字。

感覺怪怪的。

被人叫過無數遍的名字,從她嘴裡喊出來怎麼這麼彆扭?邵旭北也覺得有點奇怪。

他想了想,“一般就叫全名吧,也有叫邵哥的。”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也沒有反過來追問她。好像女孩子之間的稱呼都很親昵,他聽她的舍友都叫她“江江”。

“邵哥嗎?你多大啊,幾月生日的?”

並不是年紀大才能被叫哥的……男生們之間都這麼叫,互相哥來哥去的。女生很少這麼叫他,都會喊他全名,或者“邵同學”。

邵旭北沒有多說,如實報上自己的生日。

江自鳴發現他真比自己大一些,他的生日在十月底,而她在第二年六月份,將近差了一年呢。

於是她毫無負擔地喊了一句“邵哥”,又說:“你可以叫我江江。”

邵旭北:“……”

一個“j”的音節卡在嗓子裡,邵旭北喊不出口,木著臉應了那句“哥”,問道:“……你還有彆的稱呼嗎?”

江自鳴叉起一根薯條,邊吃邊想,“我最好的朋友會叫我小白……還有朋友會叫我老江、大哥、鳥鳥什麼的。”

邵旭北:“……”

這都什麼爛稱呼!

他沉默半天,不知道自己要選哪個。

幸好江自鳴心大,沒察覺出他的糾結,轉而看了看周圍,隨口說道:“這裡氛圍也太好了。”

邵旭北循著她的視線掃過一圈。

偌大的空間裡擺著二三十張桌子,中間用寬大的沙發隔絕開,既能保證一定的隱私性,也不至於私密到令人忍不住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

這個點還沒走的,除了他們之外,就剩幾個小情侶了,此時正濃情蜜意地互相依偎在一起。

那畫麵多看一眼都是冒犯,邵旭北趕快收回了視線。

他覺得江自鳴說的應該不是這種“氛圍好”。

果不其然,她下一句就是:“太適合看恐怖片了。”

“……確實。”

“那你想看嗎?”江自鳴扭過頭來看他。

邵旭北覺得應該沒有人能對著這樣的眼神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