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記得兩人的第一次見麵。
那是大學報道的最後一天。
每年新生開學時間都在9月1號,但會提前預留出幾天時間讓新生報道。
他們學校就預留了四天,從8月28號到8月31號。
而且錄取通知書還有一行小字告知:錯過報道時間,視為退學。
所以大家一般早早就準備起來了。
邵旭北這個假期在全國各地旅遊,早玩兒夠了,他在報道的第一天就來了學校。
和學長學姐見過麵,也提前見過不少同班同學。
剛進入大學的新鮮感讓他的脾氣好了不少,以至於被抓去當壯丁、和學長學姐一起接待新生,他也沒有多大怨言——反正學校還沒有正式開學,辦完手續後無事可做,多少有些無聊。
他單純想給自己找點事情乾,再說了,也能和未來同專業的同學們多接觸一下,挺好的。
他沒有多想為什麼接待新生的工作即將結束、正是不忙的時候,學姐偏偏要他來幫忙。
九月份的天氣熱得異常。
幾個年輕的男女圍在一起聊天。
“這都最後一天了,”說話的人有些胖,他看看時間,“馬上下午兩點,該來的都來了,最後這個叫……”
他拿起名單掃了一眼。
“這個叫江自鳴的,不會不來了吧?”
一旁的學姐起了興趣,湊過去:“名字倒是挺好聽的,男的女的?”
“女的。”
學姐想到了什麼,突然拿出手機,點進本專業的新生群。
拋開在裡麵的助教和輔導員,她算了一下,得出結論:“沒準兒真不來了,今年新生就差她一個了,連新生群都沒進呢。”
“也可能是家離得遠呢?”另一邊兒的瘦高個接話。
那個略微有些胖的男生也覺得有可能,“我看看嗷,要是離得特彆遠也沒準兒……這好像也不遠吧……嘶——我怎麼感覺這地兒這麼耳熟呢?”
他摸摸下巴,像發現新大陸一般,叫了起來:“這不跟小北一個地兒的嗎?!”
邵旭北本來在埋頭看手機,聽到這話不由得抬起頭。
學姐本來就對他有些好感,所以自然想多找些機會和他說話。
她輕輕拍了邵旭北胳膊一下,調笑道:“看看咱小北多有覺悟,頭一天就來報道了,可是幫了咱們不少忙。”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
一開始,他們就對邵旭北挺有好感的。
人是視覺動物,自然會對長得好看的多些優待。
所以在他把資料都填好後,轉身要回去搬行李時,有人主動殷勤,想要替他把行李搬到宿舍。
邵旭北搖搖頭。
對方卻隻當是他不好意思,直接站起身來,要和邵旭北去拿行李。
兩人來到校門口。
校門往右拐有一處停車場,之前隻對本校職工開放。但為了方便家長,學校乾脆從裡麵劃出一片地兒來,給來送孩子上學的家長停車。好在親自開車來送孩子上大學的並不多,這點地方夠用。
邵旭北家的車就停在這裡。
來幫邵旭北拎行李的人老遠就看到了兩輛路虎攬勝停在裡麵。
他壓抑著內心的激動,表麵平靜,其實心裡則想著待會兒送走學弟後返回來在看一眼這車。
眼看離自己的夢中情車越來越近,他眼角餘光總是忍不住往車上瞟。
“學弟,咱們車停哪兒了呀?”
他話剛問完,就看到學弟停了腳。
“到了。”
兩輛夢中情車車門一下子開了,從車上下來幾個人。學弟簡短地為他介紹:“我爸,我媽,後麵的幾個是我家親戚。”
實際上並不是親戚,隻是他家的司機和幫忙跑腿辦事兒的人。
邵旭北不想多和人介紹自己家裡,就用“親戚”一詞簡短帶過了。
邵爸爸邵媽媽熱情地和來幫忙拎行李的學長打過招呼,並表達了自己的感謝。
來拎行李的人一下子就知道為什麼邵旭北能長這麼好。
邵媽媽生的極好,保養得當,按理說兒子都上大學了,她怎麼著也得四十左右。但光從臉上可遠遠看不出她的年紀,舉手投足間都非常優雅。
邵爸爸身材高大,長相很有男人味兒,一身休閒裝也不能減輕他的成熟穩重,腰杆筆直,看上去竟有些威嚴。
再數數他家親戚,也有三四個人。
這陣仗,搬家都夠了。
他不禁開始有些後悔,人家明明拒絕過了,自己乾嘛非要上趕著來幫忙呢?
邵旭北瞥他一眼,將一個大袋子交到他手裡:“有點兒重啊。”
“嗨,這倒還好。你不知道,上午那會兒我幫一個女生拎箱子,看她自個兒拎著感覺應該還好,我自己一上手差點兒沒給我絆倒。我是硬咬著牙給她搬上去的,險些死女生宿舍裡。”
聊著聊著,他之前那點兒想法煙消雲散,又覺得來著一趟還是很值的,起碼能看看自己的夢中情車。
白天見了好車,晚上自然要回去和舍友裝一下。
於是沒過一晚,當助教的學長學姐都知道了:這個叫邵旭北的新生,不僅長得帥,家裡應該也挺有錢。
頭一天來學校的新生還不多,助教們一合計,晚上約著他們來食堂一起吃頓飯。
他們一開始還擔心邵旭北瞧不上食堂,不肯來。
結果沒想到人家不僅來了,還給每個人帶了飲料,說助教們今天都挺辛苦的。
吃飯的時候閒聊,發現這小夥子人也挺好,謙虛,低調,聊熟了之後也很健談。
總而言之,雖然帥,但不是一個難以接近的人。
這也是學姐為什麼能開口找他來幫忙。
不過她也沒有想到,邵旭北隻是表麵上看著很容易相處,但實際上他本人的脾氣並不大好,在心理上總保持著與其他人的疏離與距離感。
隻是家裡從小的熏陶,讓他也學會遵守社交規則與禮儀。在正常情況下,將人際交往控製在一個合理的尺度內,既不讓人覺得過於冷漠,也不讓人覺得太過熱情。
正如此刻,在他看來,他和學姐隻到認識的程度,說熟悉遠遠算不上。這一下莫名其妙的觸碰,讓邵旭北覺得有些沒有邊界感。
他心裡不大舒服,但麵上沒表現出來,隻是不著痕跡地遠離了學姐一些。
接著點開電腦桌麵的表格,發現兩人真的是一個地方的。
同一個省,同一個市。
他還沒看完表格,幾道身影站定在桌前。
邵旭北似有所感,抬眼望去。
最前麵的是個穿著綠半袖的女孩兒,她開口,脆生生地問道:“你好,這裡是新生登記的地方嗎?”
剛還閒聊的幾人不約而同地呆愣一瞬,互相對視。
總算把這人等來了。
下一刻,他們又注意到女孩兒身後的人。
上了年紀的一男一女,應該是她的爸爸媽媽。
媽媽短發,鼻尖上有些小汗珠,臉上皺紋的痕跡很深。
爸爸肩膀很寬,但個子不高,身上青色的polo衫洗到發白,胸前被汗水浸透了一片,腳邊放著一個很大的化肥袋子,看起來裡麵應該裝的是被褥。
學姐率先回答道:“對,就是這裡。先填一份表格吧。”
她遞過來一份表格。
比女孩兒的手更快的是她身後的人。
一雙皮膚粗糙、指節粗大的手伸過來,“我填吧。”
是女孩兒的媽媽。
其實按規定,應該讓新生自己填寫。
表格上都是自身的基礎信息,他們應該要比家長更加了解,寫完後還得在表格末尾簽名按手印留檔。
但這也不是硬性規定,家長願意填就填唄——而且這樣做的家長也不少,總不能個個都說一遍。
所以助教們誰都沒阻止。
但沒想到,邵旭北說話了。
“家長不要來,讓孩子自己填。”
他拿過桌上的筆,徑直遞給了江自鳴。
女孩兒看起來有點兒呆,沒說彆的,接過筆道了聲謝:“謝謝學長。”
她填表格的時候,邵旭北手指輕點桌麵,看似是在盯著她填寫信息,實際上正垂著眼打量她。
這是他在學校裡碰到的第一個老鄉。
他的老鄉長得算不上漂亮,眉眼寡淡,好在皮膚較白,稱不上醜。
隻是她的穿搭有些土味:上衣是鮮綠色的寬鬆襯衫,搭配一條藍得亮眼的牛仔褲,還有一雙紅色開裂的板鞋,用他的審美來看,簡直慘不忍睹。
她將表格填完,遞回來的的時候又道一遍謝:“謝謝學長。”
邵旭北接過,聽到這話略微挑眉,唇角勾起一個不明所以的弧度。
這就是他們第一次見麵。
江自鳴並不知道自己給彆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一想起那天,就想起好像在燃燒的太陽,還有流不完的汗水,人們的汗珠落到地上蒸發,升起一股蒸騰的水汽與熱意,似乎要將一切都融化,連帶著記憶也變得模糊了。
她那天可真是累壞了。
江自鳴是村裡出的頭一位大學生,也是老江家頭一個。
江爸爸在拿到錄取通知書以後就非常高興,雖然專業選的他不太滿意——女孩子家學學當老師的,或者當個醫生,都不錯。誰知道江自鳴悄摸聲地選了一個他連聽都沒聽說過的專業。
他本來還有點兒不高興,但很快在大家的恭賀聲中消氣了。
——這可是江家頭一個大學生!
他們活了大半輩子,沒見過大學校園長什麼樣子,於是江爸爸做了個決定:他們一家一起送江自鳴上大學。
他們預留的時間很充足,提前兩天出發。
按原本的計劃,他們可以順路去逛逛景點,中午去吃一家很有名的餐廳,晚上住旅館,第二天上午就能到與江自鳴大學在同一個城市的叔叔家。
結果沒想到路上走岔了路。
這下是景點也看不成了,飯也沒吃上。他們靠著車上的零食硬撐著,淩晨三四點的時候才碰到家旅店,大家拖著疲憊的身體躺下,睡了沒幾個小時便又整裝出發,直到下午才風塵仆仆地趕到叔叔家。
江爸爸心有餘悸:“還好提早了兩天,要不真趕不上報道了。”
在叔叔家也很拘束,雖然按血緣來說他們算是親戚,但這實際上是他們頭一回見麵。
江自鳴不好意思洗澡,隻隨便抹了把臉。晚上就住在叔叔家裡。第二天吃過早飯,一家人又出發,沒成想不熟悉市區規則,硬是繞了一大圈才到校門口。
九月份的天氣,在外奔波三天沒有洗澡,江自鳴覺得身上哪哪不自在,隻想趕快收拾好,放下行李去擦洗一番。
也有學長要上來幫她搬行李,但被江爸爸操持著一口不流利的普通話攔住了。
他扛起那個化肥袋子,和女兒一起走在大學校園裡。
周圍全都是年輕的麵孔,讓他覺得自己也年輕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