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許昭青一路跑上房間，摔上門，後背靠上門的那個瞬間，眼淚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順著臉頰、嘴巴、下巴，滴落在地板上，暈出一個小小的圈。

其實她也並不想跟沈素潔吵架，她恨她，但是又愛她，排斥她，卻又想靠近她，總之是一種十分矛盾的心裡。

所以麵對沈素潔時，她會控製不住地冷臉、說話更是夾槍帶棒，實際上又會傷心、後悔。

是個十足的矛盾體。

是她從小的生活環境把她變成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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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城鄉下其實很多留守兒童，許昭青隻是其中之一，在學校填家庭調查問卷的時候，前後左右基本上都是自幼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要麼就是寄宿在親戚家，就像是許昭青一樣。

也有少數爸爸媽媽在家裡陪著他們的。

那個時候在這個年齡段裡，包括許昭青在內的留守兒童都很羨慕他們。

讀小學三年級那會兒，小昭青就很羨慕坐在她側前方的那個小姑娘，她的書包和文具盒都是乾乾淨淨的，頭發有時候是雙馬尾、公主頭，有時候是可愛的馬尾辮。

不像她，從小時候到三年級，就一直留著齊肩的短發，她小時候經常做夢，夢境中一個麵容模糊的臉，依稀能夠辨認出來是個年輕女人，蹲在她麵前，給她梳頭發。

夢中的她笑得好開心，笑著笑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就醒了。醒來時是在半夜，窗外轟隆隆的，下著雷電暴雨。

她抱著被子，縮在角落裡，靜靜地想，“有媽媽陪在身邊，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

小小的她絞儘腦汁也想不出來，隻是抹了一下自己臉上的淚水，單純地想，如果媽媽現在在身邊，那像現在這種雷雨天，她應該會在媽媽的溫暖懷裡，而不是躲在冷冷的被窩裡吧？

十歲之前，她總是會問同一個問題，“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問伯父伯母，也問堂哥堂姐，他們都會揉揉她的腦袋，告訴她，“再等等吧。”

於是她乖乖地等啊等，裹在冰冷的被窩裡，從春天等到冬天，獨自一人捱過了一個又一個嚇人的雷雨夜。

即使這麼難等，她都沒有放棄過等待。

可是後來，她十歲那年再次被父母從渝城送回來的時候，她才突然明白，原來自己這麼多年的等待，好像並沒有什麼意義。

乖巧地等了這麼多年，還是這麼容易就被再次拋棄。

所以念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她有一段時間很不喜歡音樂課，因為那段時間，音樂老師教她們的那首歌，叫做《世上隻有媽媽好》。

音樂老師讓班上的小朋友們唱歌，許昭青站在人群中，巍然不動，就是不想唱。

“有媽媽的孩子像個寶。”

“沒媽媽的孩子像棵草。”

小昭青好不喜歡這個歌詞，她一聽到這首歌，就有點兒忍不住想哭。

有一次，小昭青天馬行空地問堂哥，“哥哥，你覺得當一棵草好嗎？”

“好啊，無論是當蘆葦、狗尾草還是其他草都很好，不用學習，不用工作，心情好就隨風跳個舞，心情不好就站著不動睡大覺，一點都沒有煩惱哦。”

“才不好呢，”她聲音厭厭地搖了搖頭，“狗尾巴草不會有人喜歡的。”心裡默默地又補了一句，不止狗尾草，無論是當怎麼樣的一棵草都是沒人會喜歡的。

因為班上的小虎嘲笑小昭青兒童節媽媽沒給她買巧克力。當草的孩子沒巧克力吃，也沒有媽媽的愛。

連媽媽都不喜歡她，誰還會喜歡她呢？

“誰說的呀，堂哥給昭昭變個魔術怎麼樣？”堂哥隨便在田埂裡摘了幾根狗尾巴草，在手指間變換了一下，就變出了一隻十分可愛的小兔子，“可愛吧，狗尾草也能變得這麼可愛呢，你喜歡嗎？”

小昭青接過被折成兔子形狀的狗尾草，緊緊地攥在手心裡，那一刻她釋然了，接受了自己是“一棵小草”的事實。

不過她想，即使她是狗尾草，在堂哥堂姐，以及鄉下其它小孩子的陪伴之下，她也會是兔子形狀的狗尾草。

她用了很多年開始適應、接受、並努力成為一棵兔子形狀的狗尾草。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才回來找她呀。

她都完全沒做好準備，不會、不敢、也不願意跟他們好好相處，她完全沒有那個能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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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昭青不知道自己靠在門後哭了多久，隻知道整個人都哭累了，才腫著一雙眼睛坐到書桌前，看著窗外發呆。

此時黃昏早已過去，窗外夜色朦朧，繁星點點，散發著幽冷又遙遠的光，毫無生氣地閃爍著。

許昭青坐在書桌旁，攤開日記本，第一句話寫的就是「與父母相處真是一門藝術。」

放在一旁的手機震了震，許昭青拿起來看了一眼，有人給她發來了微信。

岑澍：【回到家了嗎】

看到他發來的信息，許昭青的心裡有一種放鬆的感覺，她放下了手中的筆，回複對方：【早就已經到了的。】

岑澍：【你的耳機還在我這裡。】

許昭青摸了一下兜，發現耳機確實不見了，應該是下午離開奶茶店的時候，落在他那兒的。

岑澍：【我明天還給你吧。】

岑澍：【還沒來得及問你，電影還看嗎？】

《泰坦尼克號》整部影片約3小時50分左右，兩人在奶茶店那會兒剛看到影片兩小時左右，船撞上了大冰山，傑克被卡爾陷害，被困在了下層船艙，他逃不出來，必死無疑。

不看完接下來的情節，許昭青有些睡不著，但是今天應該已經看不完了，她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下樓去找岑澍。

下樓肯定會撞上沈素潔，光是想想她那張臉，就足夠讓人窒息了。剛不剛是一回事，怕不怕她又是另外一回事。

許昭青：【我現在出不了門唉。】

許昭青：【哭哭臉｜動畫表情。】

岑澍：【那明天吧，明天我把DVD和耳機一起拿給你，你帶回家看。】

許昭青：【你不看嗎？】

岑澍：【我現在在家就能看呀。（微笑）】

許昭青在微信對話框編輯了“那可以呀”，但是想想之後又刪掉：【不行，如果被我媽看見的話，她可能會沒收我的DVD，以防萬一，我還是彆帶回來了。】

岑澍：【為什麼會沒收？】

許昭青：【因為她可能會覺得這些影響我的學習。】

岑澍沉默了兩秒，表示理解，中國式父母就是這樣，總覺得世界上很多東西都會影響孩子的學習，它可以是一棵草，一束花，一本漫畫書或者一部十幾分鐘的動畫片，更何況這是一台DVD。

岑澍：【那你明天有空嗎？】

許昭青：【我明天上午要去上輔導班，下午在家，不過出門的話應該要跟我媽報備一下。】

岑澍：【這麼麻煩啊。】

許昭青：【嗯，你也覺得很奇怪對不對？但是我在家就這樣。】

許昭青：【不過我明天下午應該能找借口出去待一會兒。】

明天下課之後，就隨便扯個理由去找他，沈素潔總不可能拿根繩子把她綁在身邊，或者是拿鐵鏈和鎖頭把她給鎖住，不讓她出門吧？

岑澍現在正坐在便利店裡，捧著手機敲下幾個字，隨後刪掉，再編輯，又刪掉。

許昭青看到跟岑澍的微信對話框上邊出現了“對方正在輸入”，許久許久，才再次等來他的信息。

岑澍：【或許你不嫌棄的話，可以手機微信視頻？】

岑澍：【我把鏡頭對著DVD，今晚就可以把這部影片看完。】

許昭青：【能這樣嗎？】

岑澍：【不過這樣的話，你那邊的視覺感受可能沒這麼好，跟用手機看差不多。】

岑澍：【或者說你明天再來找我，都可以啊，我把DVD放在這兒，我爸會把它給你的，你過來拿了直接看就行。】

許昭青抓住了關鍵詞：【你明天下午不在便利店嗎？】

岑澍：【不在，我最近值夜班，明天下午在家裡睡覺。】

許昭青：【這麼辛苦嗎？】

岑澍：【哈哈，不然怎麼叫24小時便利店呢。】

許昭青想了想，還是覺得今晚就把這部影片看完算了，雖然用手機打視頻看，會少了一些氛圍感，但是總比明天下午自己跑去彆人家，孤零零地捧著個DVD看好。

而且她現在就很想看傑克怎麼逃出下等船艙，看不到結局她會抓耳撓腮，說不定今晚做夢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夢到這部電影的後續。

主要原因還是，現在看的話，可以跟岑澍一起看完整部電影，雖然說是隔著一個屏幕。但是就算是這樣，好歹也是一起看完的。

許昭青：【那我們還是打微信電話吧？】

信息剛發送出去的下一秒，一個微信視頻電話就打了過來。

許昭青差點兒被嚇得不輕。

心想這人的手速到底要不要這麼快啊！她還絲毫沒有心理準備，抬手理了理頭發，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緊張，而且偶像包袱還變得這麼重。

這是在以前從來都沒有過的。

這樣的感覺讓她的心臟跳動得很快，這讓許昭青糾結得過了好幾秒鐘才接電話。

不過岑澍對此並沒有多在意她剛才的磨蹭，在電話接通的瞬間，手機屏幕裡露出了一張他的放大的臉。

許昭青有些不好意思，點擊右下角自己的頭像，讓自己在屏幕中變大，而後調整了一下手機的角度，讓它麵對自己，心裡這才鬆了一口氣。

這個角度不錯，不會顯得臉很大或者是駝背。

岑澍卻沒有在意到她的這些微小動作，畫麵中的他低頭在搗鼓DVD，而後抬頭問她，“你還記得我們看到哪裡了嗎？”

“泰坦尼克號撞上了……”

泰坦尼克號已經撞上冰山，船內一片混亂。水不斷湧進來，傑克被邪惡的卡爾鎖在下等船艙，他要是出不來就要被淹死了。

許昭青想到這裡的時候，忍不住心臟被揪了起來。她沒看過這部影片，但是也知道結局很不好，甚至知道傑克絕對會死。畢竟結局的名場麵這麼出名。

但是她就是控製不住緊張，甚至心裡還在幻想可不可以會不會有奇跡發生……

岑澍垂下眼，“那我找到那個地方了。”

“我要把手機鏡頭翻轉，看不見我了，看電影。”鏡頭裡的他笑了一下。

“嗯好！”許昭青點了點頭，點擊了一下手機屏幕，屏幕裡放大出來的是DVD裡的電影畫麵，而屬於她自己的臉的小框躲在了屏幕的最下方。

許昭青撐著腮，把手機橫屏過來，拿過桌麵上的保溫杯靠著，安安靜靜地坐在凳子上看電影。

她看到露絲和傑克被困三等船艙時救下一個哭泣的小男孩，最後男孩被水卷走死去，兩人也被水衝上大鐵門，怎麼也出不去，瞬間覺得有些窒息。

許昭青一開始還十分注意鏡頭中自己的形象，後來就乾脆直接放飛自我了，皺眉、歎氣、甚至是控製不住難過得瘋狂流眼淚。

都還沒等到結局露絲趴到浮板上的名場麵，光是看到船上大副舉槍自儘、眾人商議讓小孩婦女先上船逃離的場景，她就控製不住飆淚了。

不同於下午看的時候，那般浪漫的場景，影片後半部分都是驚心動魄和淒涼，還有一絲揪心，等看到大結局，許昭青都用掉了不知道多少張抽紙擦眼淚。

岑澍已經看過兩遍，對一些細節還記得十分清楚，現在再次觀看更多的是給他帶來了許多不同的視覺感受，但其他的好像就沒有什麼了。

影片結束，正在播放DVD碟片中新增加的花絮和彩蛋。岑澍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注意到手機右下角女孩哭紅的臉。

岑澍笑了一下，心想她還是很小時候一樣呢，敏感、共情力強、有點兒淚失禁，很容易情緒波動掉眼淚。

但是他不覺得這是壞事兒，反而他覺得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她還是那個內心善良的小女生。

鬼使神差地，岑澍沒看接下來自己期待的新增花絮和彩蛋，而是點了一下右下角，女孩的臉放大到自己麵前。

明明現在兩人隔著一個屏幕，明明對方現在也看不見他，但是他就好像是習慣了一樣，盯著畫麵中女孩的眼睛，耐心地放輕聲音問她，“你哭了？”

“為什麼會死呢？”許昭青又抽了一張紙巾擦眼淚鼻涕，悲傷上頭了，什麼形象啊偶像包袱啊什麼的，都已經被她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又忍不住重複了一遍，“為什麼會死呢？”

岑澍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答。就像六年前麵對小昭青抬起那雙淚眼朦朧的眼神盯著他，語氣十分悲傷地問他，“爺爺為什麼死啦”一樣。

當然死的並不是小昭青的爺爺，更不是岑澍的爺爺，而是“葫蘆娃”的爺爺。這是一部動畫片裡邊的角色，不止老爺爺，還有很多其它角色，穿山甲、小蝴蝶、刺蝟……都為了救葫蘆娃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中國很多電視劇電影動畫片，都喜歡以歡喜的大結局結尾，《葫蘆娃》這部動畫片即使最後葫蘆娃自然是都被救出來了，但是對於十歲的小昭青來說，這個動畫片簡直就是悲劇，甚至一度成了她的童年陰影，對此她還是記得很久很久，甚至不敢再看第二遍。

在看完這部動畫片的第二周，她有時候還會突然念叨一句，“怎麼就會死了呢？”

嚇得岑澍把一些可能有“犧牲環節”的藍光碟都給收了起來，岑稷當時還一臉疑惑地盯著他，“你們不看啦？”

十二歲的岑澍就像個小大人，一臉正經地回答：“悲劇。”而後麵無表情把被打上“悲劇”標簽的藍光碟全收進了櫃子裡，包括且不局限於《虹貓藍兔七俠傳》、《馴龍高手2》、《聰明的一休之反鬥公主》、《叢林之王》……

最後的最後，小昭青再來到岑澍家裡的時候，翻遍了放藍光碟的地方，就隻剩下了《喜羊羊與灰太狼》，兩個小孩大眼瞪小眼，小昭青說，“怎麼就剩這個了？”，岑澍想說，因為這裡麵暫時還沒有動畫人物會死，還很“安全”，但是這怎麼可能跟她說呢？支支吾吾了半天，臉都變紅了，就是還憋不出一句話。

小昭青盯著他的眼睛，想到一個可能性，“你家破產了對不對？”眼眶又紅了。她不知道小小年紀從哪裡學到的“破產”這個詞，絕對又是跟大人一起看電視的時候，跟著電視裡的偶像劇一起學的。

當時她年紀小，被家長以“好好學習”、或者是“小孩看什麼電視，眼睛會瞎掉”為由，家裡看什麼電視她並沒有什麼話語權，隻能跟著大人看一些看不懂的偶像電視劇，於是三天兩頭過來找岑澍一起看DVD。

岑澍隻覺得防不勝防，明明他都已經把“悲劇”的藍光碟收起來了呀，怎麼還會哭呢？他也是小孩，壓根就不會安慰，於是隻好抬起手替她擦了擦眼淚，又伸手摟著小昭青拍了拍她的後背，就算是安慰了。

兩個十歲出頭的孩子，並沒有什麼男女性彆界限、就隻單純覺得對方是自己的好朋友，並不認為這個動作有什麼或許親密的地方。

這邊是岑澍安慰小昭青的溫馨畫麵，旁邊岑稷一臉驚悚地走過，瞪大眼睛看著自家兒子，眼神似乎在說，“什麼？我親愛的兒子，你為了‘泡妞’，竟然說我們家破產啦？！”

小昭青這個年紀還不知道“泡妞”是什麼意思，在岑澍懷中抬起一張淚眼朦朧的眼，岑澍卻被嚇得臉瞬間就紅了。

小昭青看著紅著臉的岑澍哥哥，和一邊拍大腿一邊笑的岑叔叔，嘴巴一咧，傻傻地破涕為笑了，她也學岑叔叔一樣指著岑澍笑，“岑澍哥哥，你臉紅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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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的岑澍碰到小昭青哭，會手足無措，多年後的現在，岑澍在聽到屏幕另一邊的許昭青一邊抽咽著哭，一邊語氣遺憾的說，“傑克犧牲了自己，拯救了露絲”的時候，他依舊還是有些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隔著個屏幕，所有的安慰好像都十分無力。可就算是現在麵對麵，他也做不到像小時候那樣，揉揉她的頭頂抱抱她。

岑澍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這個時候想起了多年前的某些畫麵，突然就有了安慰她的方法。

他說，“雖然傑克為了露絲活下去，犧牲了自己，但是如果是你的話，你也會這麼做的對不對？”

“我？”許昭青抽了抽鼻子，一時間竟然忘了哭，真的在認真地陷入了思考。

如果真的遇到一些威脅生命的極端環境，又或者是同伴甚至一些陌生人遇到了危險，她會不會出手相助呢？

她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

為了彆人，犧牲自己，這事兒實在是太大了，她不覺得自己是這種人，她怕死也怕疼，小時候甚至還怕黑怕鬼怕閃電。

六歲那年，她剛住在鄉下的時候連一隻突然竄出來的蟑螂或者是老鼠都能夠把她嚇得半死。

更何況失去生命什麼的，實在是太沉重了。

她不覺得自己是一個這麼厲害的人。

可岑澍的語氣卻十分堅定：“不，你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