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008年12月21日，周日，逢冬至。

今天是許昭青的十歲生日，前一天晚上她期待了一天，想著生日父母會怎麼給她過生日呢？

畢竟六歲到九歲的生日是在雲城過的，再往前她年齡太小了，根本還沒什麼跟父母一起過生日的記憶。所以昭青十分重視這次生日，她把這當成了自己人生中跟父母第一次過生日。

由於太過期待，光是晚上她就醒了好多次，獨自躺在被窩裡，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幻想窗台月色灑進來，照在房間裡的物品形成的影子是她的生日禮物。

她期待的禮物是蛋糕、是一件漂亮的花裙子又或者是一個新的自動卷筆刀。

這三樣東西中，她最想要的是一個卷筆刀。

那會兒班裡很多同學都用自動卷筆刀，可以用來削鉛筆，十分方便。有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渝城小學把削鉛筆用的“小刀”列為違禁品，不能夠帶來學校。

雖然當時已經流行自動鉛筆，但是自動鉛筆更適合中學生使用。小學生還是用普通鉛筆用得更多，於是為了削鉛筆，家長隻好陸陸續續給孩子買卷筆刀。

沈素潔一開始不願意，嘴裡念叨著，“學校這不是強製性讓學生們買嗎？說的好是自願買，要是不買的話鉛筆斷在學校裡怎麼削？難不成問同學用，小刀五毛錢一把，又不是不好用。”這句話她在家念叨了三天，才帶小昭青去文具店買。

並不是因為她的怨氣消散了，而是因為聽到了八卦，說某某小學兩個小男孩打架，其中一個沒打贏，隨手抄起桌麵上用來削鉛筆的小刀就朝著另外一個小男孩的眼睛捅了過去。

被捅眼睛的小男孩被送去醫院，最後眼睛還是瞎掉了。所以附近小學才出了這條新規定，沈素潔心驚膽戰，隻好把怨言吞進肚子裡，帶著小昭青去了文具店。

卷筆刀當時被做成許多款式，分自動款和手持半自動款，而且不管哪種款式，在外形上也千差萬彆，有的是小兔子、小青蛙、小城堡……總之特彆漂亮，但是沈素潔選的那款是規規矩矩的正方形，什麼都沒有，而且還是手持半自動款。

許昭青當時看上了一個小兔子的自動卷筆刀，小孩子嘛，控製不住地就會喜歡漂亮的小玩意兒，跟虛榮心無關，隻是單純覺得很漂亮很可愛，於是就十分喜歡。

但是她敏銳地發現，媽媽是不會給她買這款的，因為價格實在是太高了，三十八塊錢，都快能買四個基礎款的手持式卷筆刀了。

於是她也不敢跟媽媽提起自己喜歡這款，隻是站在一邊，把它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後短暫地把它捧在手心裡，隻想要短暫地擁有過一會兒就好。

沈素潔選好後，一偏頭就看到小昭青手裡捧著一個卷筆刀，她一看價格，眼睛瞪大，不由分說一把搶過她手中的卷筆刀，把“小兔子”放回了貨架上。而後扯著她的手就要把她給拉走，一邊走一邊說，“小孩子要這麼貴的卷筆刀做什麼？小小年紀不要跟人家攀比，我們有這個就行了，這個隻需要十塊錢。”

小昭青懵懂地被拉遠，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隻是想“短暫擁有”，卻被無情打上了攀比的標簽。那會兒她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總之應該不是什麼好詞兒，否則媽媽的表情怎麼會這麼凶？

走出文具店時，她連回頭看一眼“小兔子”的勇氣都沒有，想要又不敢要，於是她隻能在心裡默默祈禱，秋天快點過去，冬天快來吧。當冬天來臨之時，距離她的生日就不遠了，這樣的話，她就可以跟爸媽要一個卷筆刀。

這個想法一直從秋天到冬天都沒有變過，因為她不是一個願望特彆多的人。她隻要一個卷筆刀就好了，生日前兩天的周五的下午，她看到教室裡同學桌麵上那些漂亮的卷筆刀，心想她很快也要有了。

因為太高興太期待，所以就連那天晚上她放學回家的步伐都是雀躍的。

期待了兩天晚上，終於迎來了周天的清晨，她醒了很早，七點多就醒了，這對於一個小學生來說已經是很早了。

蹦蹦跳跳下樓吃早飯，盯著沙發上爸媽在議論“月經沒來”“三個月”“怎麼現在才發現”“肚子有點兒疼”之類的東西，她沒聽懂，滿腦子都是想著怎麼開口跟他們說比較好。

小昭青說實話心裡還是有些惴惴不安，爸媽會答應給她換個卷筆刀嗎？那可是三十八塊錢啊，他們會因為她生日就答應她嗎？她不清楚也不敢確定。

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爸爸突然一臉神秘地問她說，“昭昭，你今天到二樓趙阿姨家待一天好不好？”

小昭青苦著一張臉，心想爸爸媽媽是把她生日忘了嗎？為什麼要單獨把她留在家不出門帶她一起，而且還要讓她去從沒見過麵的趙阿姨家？

小昭青不是一個輕易會忤逆家長決定的孩子，但是那天因為是自己生日，給了她一些勇氣，她沉下臉，“我不想去。”

許為彬伸手揉了揉她的頭，“昭昭乖，我今天要帶你媽媽去醫院。”

“是生病了嗎？”

“嗯……”許為彬回頭看了沈素潔一眼，而後點頭，“對，是生病了，所以要趕緊去醫院看病，所以昭昭要乖一些，晚上回來給昭昭做大餐。”

一聽“生病”，小昭青心軟了，一聽“做大餐”，小昭青心裡自我攻略，看吧原來爸爸媽媽果真沒有忘記她的生日。

於是“忤逆”的勇氣消失殆儘，她在生日這天又當了一次懂事的孩子，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地答應，“好吧，那爸爸媽媽要快點回來”。

吃過早飯之後，小昭青就被送去了樓下趙阿姨家，這是她第一次來這裡。牽著許為彬的手打開門，迎接她的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阿姨。

小趙阿姨看起來很年輕，說話也很溫柔，“你們放心去醫院吧，孩子交給我就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昭青的錯覺，在她鬆開許為彬的手，踏進趙阿姨家的時候，清晰地看到小趙阿姨隱在黑暗中的半張臉黑了下去。

小昭青下意識覺得趙阿姨反應很不對，她自己也不想待在這兒，於是轉身跑出去，牽上許為彬的手。

許為彬隻當是女兒又在鬨性子，要耍賴反悔，於是沒等她開口，就從兜裡掏出五塊錢，塞給她，想用錢來安撫。

隻不過下一秒他突然想到自己是在騙她，心生愧疚，乾脆直接又給了她五十塊，仿佛給了這麼多錢，他就可以更加安心地欺騙她了。

許為彬揉揉她的腦袋，“乖，等爸爸回來，媽媽生病了總不能這麼任性吧？”

五十塊錢對於小學生來說已經很多了，但是小昭青在乎的並不是錢。而是因為聽到“生病”兩個字，她隻好選擇妥協，把心中的不舒服再次咽了下去。

轉身再次走進趙阿姨家，門被關上的時候，小昭青能夠隱約發現趙阿姨整張臉都黑了，她忍不住抖了抖。

小昭青心裡默默想：為什麼趙阿姨明顯不喜歡她的到來，但是卻不拒絕許為彬的請求，真是表裡不一又奇怪彆扭的大人。

趙阿姨家有個比她小兩歲的小男孩兒，她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趙阿姨喊她“小偉”，那天昭青跟小偉一起在家看電視，小趙阿姨在收拾房間。

2008年熱播一部動畫片，叫《虹貓藍兔七俠傳》。兩個小孩坐在沙發前，盯著電視看，小昭青不是那種很外向的性格，坐在角落裡也不說話，兩人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誰也不搭理誰，她敏銳的知道，小趙阿姨不歡迎她，但是不討厭她，可是小偉討厭她甚至敵視她。小偉抱著懷裡的薯片，看一眼電視看一眼她，把她當成了入侵自己家的外來客。

起初兩人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搭理誰，到後來隨著動畫片的播放，小偉突然抓著遙控器，把它舉到天空，高喊一句，“長虹劍！”

小昭青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了一跳，下一秒，這遙控器偽裝的“長虹劍”，就正指她的腦門，小偉舉著遙控器對著她的腦門，念著台詞，“我要用長虹劍殺了你！！”

從陽台處抱著新被單從旁邊路過的小趙阿姨冷眼看著這個場景，當什麼也沒看見，轉身進了房間。

小昭青愣了一下，明顯是被嚇到了。

她是一個慢熱的人，對新環境和新朋友都要適應好一會兒才放得開，於是在小偉舉著“長虹劍”在她旁邊振振有詞地念了好十幾遍台詞之後，她才高興起來，還以為小偉是在跟她玩兒，於是她隨手拿過一旁的漫畫書《爆笑校園》，卷成圓柱形狀，把它偽裝成自己的武器，把小偉指著自己腦門的遙控器給打開，大聲喊了一句，“冰魄劍！！”

小偉皺起眉頭，“不對！冰魄劍打不過長虹劍。”

“為什麼？”

“因為虹貓是主角啊笨蛋！”

小昭青不服，“藍兔是玉蟾宮宮主，怎麼可能打不過。”

小偉又說，“你不配當藍兔，你不配當七俠之一，你現在隻是一個小反派，所以打不過我。”

“誰說我不能是大俠的！我要跟藍兔一樣，當世界上最厲害的女俠。”

“你剛才已經被我殺了，你現在死了，快倒下。”小偉作勢要來推她。

小昭青躲開，有些疑惑又有些生氣，“虹貓藍兔是好朋友，虹貓怎麼可能要殺藍兔呢？”

“現在你已經不是我好朋友了，所以我要殺了你。”小偉又舉著遙控器朝著她跑過來。

小昭青再次躲開，她覺得自己的世界觀受到了猛烈撞擊，開始崩塌，“虹貓大俠怎麼可能殺人呢？就算藍兔不是他朋友了，他也絕對不會殺了藍兔，他可是懲惡揚善的大俠啊！”

“我不管，我現在就要殺了你！殺了你！”小偉臉上表情氣鼓鼓的。

“我不要。”小昭青把漫畫書放下，一臉生氣地看著小偉，“我不跟你玩這個遊戲了。”

小偉愣了一下，“哇”地一聲哭了。他哭起來的樣子很假，隻單純乾嚎，卻沒有眼淚，一邊哭一邊眼睛睜著一條縫，看著房間所在的方向。

小昭青大驚，她小卻不傻，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於是趕緊去捂小偉的嘴巴，“你彆哭了，我又沒有欺負你。”

結果小偉哭得更狠了，趙阿姨從房間裡跑出來，拉過小偉，瞪她，“你比小偉大兩歲，是姐姐，怎麼能欺負他呢？你做姐姐的應該要讓著弟弟！”

小昭青愣住，有些委屈，她可從來沒有欺負過小偉。她隻是不想當藍兔被虹貓殺掉，這難道也有錯嗎？

小昭青突然想起岑叔叔也經常會跟岑澍哥哥說，“哥哥要讓讓妹妹”，昭青於是想，她這會兒是姐姐，姐姐要讓著小偉弟弟，於是她也不跟小偉計較，做出了讓步，“那我當反派黑心虎，你演虹貓打我行嗎？”

小偉仗著這是自己家，有人會替他出頭保護他，於是變得變本加厲，“不行！你必須演藍兔！然後被我虹貓大俠用長虹劍殺掉。”

“我不演藍兔，我演黑心虎。”

趙阿姨此時如同魔咒的聲音再次縈繞在了她的耳邊，她又重複了一遍說，“你要讓著弟弟。”

小昭青看到麵前的小偉眼神緊緊盯著她，微微上揚的嘴角都帶著幾分惡毒，她頓時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動彈不了了，就像是如墜冰窖。

她心裡突然浮現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她覺得站在自己麵前的兩個人就像是兩個惡魔，一大一小，在她耳邊瘋狂地念著咒語，一個說，“大俠怎麼就不能殺人了？我就要要殺就要殺了你！”另外一個說，“演哪個不都一樣？你應該要讓著弟弟。”

小昭青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麵前的兩個惡魔，感覺他們想要用黑暗勢力同化她、打倒她、甚至毀滅她。

她心裡有個小人，舉著一根冰魄劍在狂喊：不一樣，一點都不一樣。

她有自己的小世界，更有自己所堅定的東西和奉行的準則。她在意的從來不是自己扮演壞蛋被人打死，她在意的是虹貓是好人是大俠，大俠應該懲惡揚善，大俠要是不救人反而殺人，怎麼還能叫做大俠呢？

這對於趙阿姨和小偉來說，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扮演遊戲。但是如果讓她作為藍兔被虹貓殺掉，那對於她來說比天塌了都要更加難受。

小昭青握緊拳頭，她不想玩這個遊戲，她可以當黑心虎被虹貓殺掉，但是她不能作為藍兔被虹貓殺掉。

她瞪著個清淩淩的大眼睛，瞪著趙阿姨和小偉，認為他們都是大壞蛋，小偉隻會欺負人，他才不配當大俠。現在要她當黑心虎被小偉打敗，她也不願意了。

壞蛋是不配扮演大俠的，小昭青也再也不想待在壞蛋家了，她要離開這裡！

於是趁著趙阿姨沒有防備，她轉身、擰開門把手，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她一邊跑一邊想：大俠怎麼能欺負好人呢？大俠當然要拯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