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許昭青坐在書桌前,把自己買的學習資料往桌麵上一放,取掉蓋在上邊的標簽紙,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手機開機。
手機和藍牙耳機上交的時候,都已經不是滿電的狀態,但是此時把手機打開時,卻發現電量是百分之百。
想來沈素潔是幫她充了電,才把手機和耳機還給她的。
許昭青搗鼓了一會兒,發現手機好像也沒什麼好玩的,她拿手機隻做兩件事情,看電子書和聽歌。
可比起電子書,她其實更喜歡翻閱紙質書,也沒什麼特彆的,就隻是單純覺得文字隻有在紙上才會更有靈魂。
手機唯一能夠帶給她的,估計也就隻有聽歌了。可是沈素潔把手機歸還已經慢了一步,在此之前,她已經買了個可以取代它的mp3。
這是不是也意味著。
遲來的虧欠其實並不能夠彌補一些什麼東西。
許昭青想了想,點開電話本,給備注為“伯父”的聯係人撥打了一個電話回去。
伯父伯母雖然從小待她也並不是很好,但是他們從來沒有缺席過她成長的每一個時刻。
她其實很依賴他們,也很相信他們。
許昭青現在還記得六歲那年,沈素潔把她丟給伯母,毫不留情轉身離開的那一天。
那天的天氣無比晴朗,可是小許昭青的心裡卻是霧蒙蒙的,她看著麵前圍著陌生的臉,不說話,隻躲在角落裡默默地哭。
伯母一開始很嫌棄她,因為她的到來,還跟伯父吵了一場架,“家裡這麼多小孩,你那弟妹又丟來一個,我怎麼帶?”
伯父蹲在角落裡抽旱煙,這是他焦慮時最常做的動作,“他們在外地工作,不好帶小孩。”
“是,他們不好帶,我就好帶,我不知道我欠了他們什麼。”伯母怨完,又回頭看著一言不發,臉上掛著兩行明顯淚痕的小許昭青,“這孩子也是,剛才她媽走的哭得大聲,現在倒是什麼話也不說。”
小許昭青雖然隻有六歲,可是也已經懂得了一些事情。她知道自己被媽媽丟下了,知道自己在陌生的環境裡,也知道自己就要寄人籬下。
所以她不敢說話,也不敢鬨脾氣。
她就像飄零在泥沼的花瓣,隻剩自己在失落的漩渦裡打轉。唯一能做地就是安安靜靜地哭泣,儘量不去打擾、不去添亂、不去惹人厭煩。
伯母會說她呆,可是那天晚上家裡還是因為她的到來去村頭小賣部買了瓶飲料給她。
堂姐會害怕她睡不著,抱著她睡覺,給她講一些她從來沒聽過的童話故事。逢年過節家裡殺雞的時候,雞腿一隻是她堂哥的,另外一隻總會是她的。
伯母也會在一些鄰居不懷好意地偷偷過來逗她,在她耳邊說“你媽媽不要你咯”這種話時,很凶地把她們罵走。
前一秒伯母會在家裡說她呆呆的不怎麼會說話,下一秒就會跟那些嚼舌根的鄰居炫耀,說她上次考試又考了年段第一名。
有不太好心的鄰居心裡一邊羨慕一邊翻梁叢芳白眼,“那孩子又不是你親生的!年級第一跟你有關係嗎?”
梁叢芳脾氣說來就來,“我現在養著她!她現在就是我的孩子!我孩子比你孩子聰明多了!”
“我孩子”這句話她也不是說說而已,雖然她有時候嘴上不饒人,但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是真把許昭青當自己孩子養。
記得有一次開大型家長會,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學生家長都要來,七歲的許昭青在小學一年級,堂哥三年級,堂姐六年級,三個小孩都要有家長在。
當時地裡農活忙,許為章無法出席,隻剩下梁叢芳一個人,不知道出席誰的家長會。
許昭青乖巧的坐在座位上,她已經懂事,告訴自己,就算沒人來也沒關係,實際上期待的眼神還是控製不住時不時出現在窗外。
後來她真的等到了。
梁叢芳的臉出現在窗戶外的那一刻,小許昭青的目光瞬間被點亮,瞳仁裡似藏著璀璨星河,她眨了眨眼睛,淚水就控製不住嘩啦啦地掉了下來。
也許他們對她不算特彆好,就像那場家長會,梁叢芳在每個孩子的班上都待了二十分鐘,她做不到對每個小孩都傾注全部的關心和陪伴。
但是許昭青能夠在伯父伯母家感受到愛。
許昭青從小就從不敢奢求太多,於她而言,那場家長會能有二十分鐘的陪伴留給她就已經夠了。
當初她決定跟父母來渝城,伯父伯母沒阻止她,那天也沒跟她說什麼話,但是也應該是舍不得她的吧,隻是害怕給予她壓力,於是才會選擇了沉默。
如果堂姐沒有嫁人,堂哥沒輟學在外地工作,應該也會挽留她吧。
許昭青其實也並不想過來的,她來到渝城這麼久,還沒來得及跟伯父伯母報平安。
他們會不會也在等她的電話?
電話響了幾聲才接通,是伯父接的電話,“是昭昭啊。”
在聽到伯父聲音的那一刻,許昭青就沒忍住流眼淚了,“伯父。”
許為章聽出來她語氣裡的哽咽,停頓兩秒,“怎麼了?怎麼想起跟伯父打電話,你在渝城過得還好吧?”
“挺好的,你們呢?”
“我跟你伯母都挺好的啊,我們剛農忙回來,準備吃午飯呢。”
“你們累的話就休息會兒,現在暑假外邊這麼熱。”
“好啊,”許為章笑了一下,“你在渝城飲食還習慣嗎?聽說那邊的人吃得很辣。”
“嗯,還好。”
“聽你的語氣……是哭了?”
“沒有,”許昭青隨手抽了張紙巾擦鼻涕和眼淚,“我就是正在吃飯,被辣椒嗆了一下。”
“小心一點,”許為章知道肯定不是被辣椒嗆的,倒是也沒拆穿她,“你跟不跟伯母說幾句?我讓她接下電話。”
“好啊。”
許昭青等了一會兒,那邊沒動靜了,似乎推搡了一下,隱約聽到伯母的聲音,從遠至近,從模糊到清晰,“昭昭打電話回來了?”
而後僅僅過了兩秒鐘,是伯母梁懷芳的聲音,“昭昭是想我們了嗎?”
許昭青有點兒淚失禁體質,聽到伯母的聲音,眼淚又要控製不住地流下來了,“嗯,我想回家。”
她在雲城待了整整十年,從六歲到十六歲。把雲城的家喊成她自己的家也已經喊了十年。
一時之間都難以改口。
對於許昭青來說,那是她伯父母的家,也照樣是她的家,甚至比渝城這個家要熟悉得多得多。
許昭青捧著個手機跟伯父母煲電話粥,沒注意到房間門口傳來的腳步聲。
沈素潔本想上樓敲門,喊許昭青下樓吃午飯,畢竟她出去市圖逛了一早上,應該沒吃午飯,所以喊她一起。
但是手抬起來剛要敲門,就聽到房間裡傳來說話的聲音。
沈素潔清晰聽見裡邊屬於許昭青的哭腔。
她應該是在跟誰打電話,她哭著在說“我想回家”。
於是沈素潔懸在半空中的手遲遲落不下去,心像是被一場冷雨澆透,濕漉漉地墜著。
她始終是缺席了許昭青最需要她的那十年。
缺席得太久了,沈素潔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在許昭青麵前扮演一個怎麼樣的母親,是嚴厲還是寬容,是縱容她還是說更加嚴厲管教她。
沈素潔不知道,也沒人告訴她應該怎麼做。
隻是就算她用儘全力去彌補,可許昭青呢,她還會在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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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昭青跟伯父母通完電話是半小時後,肚子有點餓,距離午飯飯點也過了一段時間。
今天沈素潔破天荒沒有喊她吃飯,隻不過她也不在乎。
因為她可以自己做。
許昭青在雲城上學的時候,小學學校裡沒有食堂,需要步行回家吃飯,然後再回到學校裡。
有時伯父母忙著地裡農活,會顧不上回家做飯,她就會自己給自己做點炒飯,吃完後再背著包上學。
小點時候是堂姐做飯,再兩年換成堂哥做。在她小學四年級那年,堂姐升高中,堂哥讀初中,她便自己做給自己吃。
還順便喂飽家裡養的小橘貓。
許昭青走下樓,發現沈素潔不在家。
整個家裡邊已經沒人了。
她沒覺得孤單,反而覺得有種莫名地自在。走到廚房,又拉開冰箱,想尋找一點吃的,鍋裡煲著熱飯,有菜放在電飯鍋裡熱著。
許昭青就著菜和飯,隨便解決了一下自己的午餐,把碗筷丟進洗碗池。
發現今天終於的碗筷還沒來得及洗。
莫名地想起來,她來到渝城的這幾天,許為彬忙得有時候根本不見人影,早上很早上班,晚上飯點才回來。
沈素潔負責家務、接小孩。
兩人分工明確,都很辛苦。
許昭青心尖像是被細密的針一下下輕刺,那疼痛的感覺綿密悠長,一股酸澀的感覺在胸腔裡洶湧。
她不禁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她居然不受控製在心疼他們。
許昭青覺得自己不應該心疼他們。
又有誰心疼她被拋棄的那十年呢?
可是她就是控製不住,與其說父母天生愛孩子,更不如說孩子天生愛父母。
這十年,她父母除了每年跟她見幾麵,定期打錢回家,在她的生命裡就幾乎沒有什麼存在感。
可她還是控製不住心軟了。
許昭青一邊唾棄自己心軟得如此之快,一邊把碗筷洗乾淨,放進了碗筷消毒櫃裡,才轉身上樓。
回到房間,再次坐到書桌台後,許昭青戴上藍牙耳機聽歌,拿出紙筆,開始對自己以後的學習生活做一些規劃。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學校、陌生的同學和教材,對於初來乍到的她來說,每一項對她來說都是不小的挑戰。
她需要更快適應下來,否則很容易被新環境淘汰。
2014年高考剛結束,雲城和渝城的高考卷很不一樣。隻從語文和數學舉例,雲城使用全國新課標卷,渝城則是自主命題。
雖然現在新高考隻是有改革的風聲,卻還未正是開始改革,她不需要去研究可怕的賦分製,但是光聽“自主命題”四個大字都挺駭人了。
許昭青在雲城接受落後教育十幾年,高考跟接受同樣教育的人進行PK,她沒有什麼特彆大的壓力。
隻不過現在突然來到教育發達省份,讓她去跟這部分學生PK,她覺得自己需要掐一下人中,淺淺崩潰兩秒鐘。
在手機上簡單地了解了兩所省份之間高考試卷的差異,在紙上記錄了下來。
許昭青放下手機,開始拿起一旁堆得整整齊齊的舊教材,想去看一下渝城使用的教材,跟她在鄉下用的究竟有什麼區彆。
語數英雲城用的教材版本都是人教版,渝城的則是部編版和北師大版本,都不太一樣。
唯一欣慰的大概隻能是兩所省份物化生使用的教材都是人教版。
許昭青不需要每一個科目都從頭繼續適應。
她安慰自己,或許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許昭青又拿起書本,看了幾眼。
她的心裡不禁開始浮現出一絲疑惑,那就是:沈素潔究竟是在哪裡借來的舊書,這書舊的程度,好像用了很多年一樣。
這該不會是哪個畢業了很多年的老學長或者學姐的書吧?
懷著這個猜測,許昭青隨便挑了一本書,掀開書皮,去看扉頁上有沒有寫著班彆和姓名。
許昭青有一個習慣,那就是每當新學期發新書的時候,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捧著語文書或者政治書,把上邊的小故事一次性看光,第二件事就是在每本書的扉頁寫上自己的班級和姓名。
果不其然,在她打開書皮的那一瞬間,看到了扉頁上用黑色水性筆寫的幾個字。
出乎許昭青意料的是,這字寫得特彆好看,點如墜石,折似勁弩,勾若新月,像是練過書法。
更令她意外的是書的扉頁上寫的內容,上邊寫著:
「高二1班,
岑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