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邵京看著梁小楓抱著黑白的小貓，提前想好的謊言卻沒有說出口。

他原本已經想好了，萬一梁小楓察覺到不對，他就說那隻小貓長大了一些，她記錯了。

但善意的謊言卻沒有機會說出口。

梁小楓抱著小貓的姿勢突然變得慢了，她的臉上逐漸露出一種很複雜的表情。

邵京的謊言很拙劣，即便是過得渾渾噩噩的梁小楓都能看出來，這隻小貓身上沒有任何傷口，骨折的大腿卻在活奔亂跳地蹬。

一隻長相相似，卻完全不同的小貓。

更健康、更活潑、更討人喜歡——

梁小楓卻沒有拆穿他，她隻是低著頭，沉默而又溫柔地摸了摸小貓的腦袋。

死去的小貓被長相相似的新小貓替代，新的小貓會受到主人的寵愛、過著幸福的生活，沒有人還會記得被替代的小貓，在死前有多麼痛苦。

或許，隻有被替代者本身會記得。

就像梁小楓，她努力了很久，卻發現自己永遠都忘不掉……

“謝謝你。”

梁小楓抱著小貓艱難地起身，聲音卻變得難以抑製地嘶啞難聽，但語氣卻平靜冷漠。

小貓在她的懷中活潑地掙紮，小狗在她的腿邊著急地繞圈。

但關於她，好像遊離在外。

轉身的那一刻，她隻是緊抿起嘴唇，酸澀的喉嚨堵塞，梁小楓微微仰起頭，在微涼的空氣中，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

隻是尚未來得及離開，有什麼桎梏住她纖細得過分的蒼白手腕，她不得離開，隻聽到身後的聲音艱難地開口道，“……梁小楓。”

很久沒有人叫她的全名了，梁小楓好似觸電般整個緊繃起，她驚恐地轉過身，防備地看著他，用力地試圖將自己的手抽出來。

她想逃，想要鑽進她漆黑一片的安全屋，好叫人再也不要發現她這個失敗者的存在。

“放開我！”

可是男人的手握得很緊很緊，那雙深邃的雙眸凝視著她，不是她最討厭的同情，也不是純粹的難過，是梁小楓看不明白的東西。

“你發現了是嗎？”

“對不起……我不該騙你。”

“但我不想給你帶來壞消息。”

梁小楓瞪大雙眼，她哽咽著，一字一頓道，“所以你找了另一隻小貓替代它，假裝一切如常，是嗎？”

“……”

邵京沒有說話，可梁小楓本就不需要他的答案。

她閉上濕漉漉的眼睛，難過的像是一個十四歲半的孩子，像是回到發現了被夏桃替代的那一天。

整個世界突然隻剩下她一個人。

空曠、茫然、無助和恐懼……

邵京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一小顆晶瑩的水珠，他用低沉嘶啞的嗓音說，“是。”

梁小楓笑了，她緩緩地抽出了自己的手，然後她努力地仰起頭，用泛紅的雙眸看著他，“你接近我就是為了嘲諷我嗎？”

他閉了閉眼睛，轉移話題，“至少，我們該為它辦一場葬禮。”

“我們承諾過，不是嗎？”

梁小楓隻是瞪大那雙濕漉漉的雙眼看著他，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於是，邵京帶著梁小楓來到那家寵物醫院，醫生正準備聽從邵京的指示處理掉那隻死掉的小貓，卻沒有想到正撞上趕過來邵京。

他將自己跑了好久才找到的另一隻還活著的小貓交給醫生暫存，剛要接過那隻小貓，便被梁小楓緊緊地抱在懷裡。

和活著的小動物不一樣，小貓的身體僵硬繃直，梁小楓幾近佝僂般低著頭，遷就地看著毫無生氣的小貓，隻是愣愣地站在原地，覺得寵物葬禮根本毫無意義。

邵京明白了，他乾脆牽引著魂不守舍的梁小楓來到河邊，顧不上臟汙，跪坐在冰涼的地麵上，沉默地用雙手手指將土壤撥開。

茜紅色的夕陽漸漸墜落，落在不斷流逝的河水之中，小狗發出嗚咽地叫聲，用濕漉漉的鼻子頂著梁小楓的小腿，她終於將目光放在小狗的身上，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它的腦袋。

小貓被放進一個小盒子裡，這是他們離開前寵物醫生特意進行的囑托，不然小貓的屍體可能會被野貓野狗挖出來。

盒子靜靜的躺在深陷的土壤之中，梁小楓深深地低下頭，雙眸始終凝視著那個漆黑的深淵，薄薄的土壤覆蓋在白色的盒子上，那個瞬間，她突然難以抑製地想起那些苦澀的過去。

梁小楓葉跟著跪了下來，跪坐在邵京的身旁，雙手將邊上高高隆起的土堆撥弄下來，覆蓋在那個小盒子上。

一層又一層，層層疊疊，徹底地覆蓋在最深處，用力地壓實。

就好像這樣的話，這樣的傷痛就永遠不會被人揭開，好像被能被徹底埋藏一樣。

邵京移植了一株黃色的蒲公英花上去，脆弱的花蕊迎著寒風顫顫巍巍的顫抖著，梁小楓緩緩地停下了動作，她看著那株花，終究還是艱難地站起身。

她看著仍跪坐在地上的邵京，男人微微抬起頭，也側過頭看她。

梁小楓扯了扯嘴角，抬起臟兮兮的雙手，用雙手的食指指尖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眼底。

“可以了，邵先生。”

說著，梁小楓若有所感度注意到了在遠處停留了很久的麵包車，身體下意識地後退，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口罩。

“不管、不管您是出於什麼目的，已經足、足夠……”

梁小楓努力地想把話說完，可是卻根本無法克製自己注意力，聲音顫抖而破碎。

她乾脆轉過身，借由手中的狗繩，略微用力地拉了拉站在小貓墳前的小狗。

幾乎是慌不擇路地落荒而逃。

她氣喘籲籲地回到家，用力地關上大門，身體靠在門背後，偌大的空間裡，隻有她和小狗在。

她以為自己已經將自己的過去埋藏，可是當梁小楓重新回到這個地方的時候，那所有的一切又開始像是一座大山一樣重重地壓在她的胸口上，呼吸急促到幾乎難以呼吸。

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腸胃又開始惡心翻湧，梁小楓知道症狀又開始發作，卻發現藥瓶子已經空了，她開始四處尋找她的藥，可是無論怎麼找，她都找不到。

她已經好久都沒有去醫院了，隻要不去醫院，就可以假裝自己能夠維持原狀。

“李阿姨……李阿姨……”

梁小楓扶著馬桶又吐了好久，最後實在是沒有力氣，跌坐在廁所冰涼的地麵上，手顫抖著難以按下手機上的那些按鍵，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彈到了狹小的角落裡。

她難受地喊著李阿姨，想不明白為什麼小時候對她最和藹的人為什麼現在隻出現在媽媽和夏桃的世界裡，隻是每天晚上來一次看看她有沒有餓死。

“汪……汪！”

小狗努力地想要幫忙，可是它根本幫不上忙，梁小楓卻有些累了，她知道自己還不會就這麼輕易地去死，但食道的灼燒感卻那麼清晰地在提醒自己此刻究竟有多麼狼狽和丟臉。

怎麼會……怎麼會始終在同一個人麵前難堪。

哪怕以為自己已經和過去的人生好好地告彆，卻還是維持成一灘爛泥的形狀，毫無生機。

“叮鈴鈴——”

諾基亞的手機鈴聲再度突兀地響起，她的整顆心臟再度重重地墜下，驚慌和恐懼再度席卷全身。

即便畏懼電話鈴聲，可是梁小楓需要吃藥，她不想就這麼繼續躺在冰涼的瓷磚上等到時間的流逝。

小狗在此刻突然動了，它滑進狹小縫隙裡的手機被同樣鑽進去的小狗用腦袋胡亂地頂了出來，竟就這樣成功地頂到了梁小楓的身邊。

梁小楓努力地控製住顫抖的雙手，舉起手機，驚訝地在屏幕上看到了一個她無比熟悉卻很久很久沒有接到過的號碼。

是媽媽的。

那個瞬間，梁小楓知道自己本該喜悅的。

可是，偏偏她早就意識到了事實。

梁小楓想起了之前那個停留了很久的麵包車，想起了重新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邵京……

症狀發作是有跡可循的，她猜到夏婉茹會打電話過來，或早或晚罷了。

但當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梁小楓的症狀反倒時間平息了下來，她一隻手用力地按著另一隻不斷顫抖的手，強迫自己去聽夏婉茹的聲音。

“梁小楓。”

她冷靜地質問。

“你為什麼會和邵京在一起？”

果不其然，淚水“唰——”得落下，但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那隻被替代的小貓，差點被人遺忘的……痛苦死去的小貓。

她再也不想悄無聲息地去死了。

於是，梁小楓努力地張了張嘴，用一種瀕臨窒息的嘶啞聲音低吼，竭儘全力地向電話的那一頭求著活。

“夏、夏婉茹。”

“我、我的藥……”

“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