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5歲那年,博士畢業的前夕,跟我感情非常深厚的奶奶去世了。我從小就是跟著奶奶長大的,所以儘管我跟其他人包括父母在內都感情淡漠,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奶奶。她是在睡夢中安然去世的,沒有經曆什麼病痛,沒有麻煩過家人,就跟她的性子一樣,高度獨立,傲世出塵。
我接到家裡人通知,深夜從北京趕回家鄉,隻來得及參加葬禮。在那個黑白色的靈堂裡,我看著她靜靜地躺在棺木裡,麵容平靜,宛如生前一樣,頓時心如刀割。忍不住伸手去撫摸著她的臉,指尖觸及的卻是一片冰冷,提醒著我她確實已經走了。那一夜,我流了這輩子最多的眼淚,感覺我跟這個世界唯一的情感聯結似乎都消失了。
奶奶下葬以後,在她生前照顧起居的三爸告訴我,家裡有監控錄像,如果我想念奶奶,可以看看。於是我打開了她去世那天的監控視頻,那段錄像讓我不禁又淚流滿麵。因為,我看到了一段無法用科學解釋的現象。那天下午四點過,她跟三爸說有點不舒服,三爸給她測了一下血壓,沒發現有什麼問題,她說那就去睡一會,晚上吃飯再叫她起來。在她上床睡覺之後,有過一段輾轉反側,後來漸漸安靜下來。再過了大約四十多分鐘,有一縷白色的輕煙從床頭憑空升起,帶著彩虹般的光暈,在床側飛舞盤旋了幾秒鐘,突然回旋繚繞了一下,就衝著她的身體俯衝而下,消失了。再後來,就是三爸端著飯菜進來叫她吃飯,卻呼之不應,隨後叫了救護車,醫務人員趕來,發現瞳孔已經散大,回天乏術了。
這段視頻讓我十分震驚,我學過的所有知識都無法解釋,那憑空出現的彩虹般的輕煙是什麼。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中間的幾秒鐘又圍繞著床輕舞繚繞,最後沒有飛走,卻是消失在身體裡。我百思不得其解,隻能勸自己相信,也許,這就是靈魂,是奶奶在離開這個世界前最後的回眸。我是悲傷的,卻因為得知了這一點而稍感欣慰,至少,在這個世界之外,也許真的還有著我們無法了解的另外的世界,靈魂在那裡得以永生,或者,也真有轉世?
所以,當聽到顧曉夢說:“玉姐,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你總算回來了。”我心中的震動是難以言喻的,彆人也許不相信這樣的說辭,甚至會覺得荒謬,但我,卻願意相信。因為,顧曉夢雖然年少輕狂,但本質是真誠而善良的,而且,她眼中那樣深沉的感情,和不時流露出的超乎這個年紀同齡人的成熟,讓我深心中覺得她說的是真的,儘管聽起來是那麼不可思議。
我以為除了奶奶,這個世界不會有人再讓我產生牽掛之情,但自從遇見顧曉夢,我不再那麼確定了。我一向都冷靜自持,對人保持著應有的距離,但對顧曉夢的親昵和接近,卻並不反感,甚至,還有點放縱,以至於她厚著臉皮非要叫我玉姐,我也不再糾結,由她去吧。
此刻,在後來千回百轉的旋律中,我的腦海有一瞬間的迷蒙,似乎在記憶深處,迷霧中有什麼東西正向我走來,但我卻仍然看不清楚。我心底深處的那團黑霧又翻湧起來,那個聲音又在對我說,你活著,是為了尋找愛。
顧曉夢抱著我,我竟然感到異常地安心,在這三十年的人生中,從未感受到的安寧。我盯著屏幕的眼睛有一絲酸澀,難道,這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嗎?
我回頭看著她,眼睛一眨之間,有淚水滑出,我隻能控製著胸中激蕩的心緒,低聲說:“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你說的是真的。”我知道,隻要我說了這句話,她會懂的。
“我等了你八十年……從前世到今生……我都無法忘記你,你讓我等得好苦,玉姐……”她的聲音聽起來忽遠又忽近,一時如同低喃,一時又如同雷霆,落在我的耳中,卻似要擊碎我的靈魂。
“八十年……”你都經曆了什麼?從前世到今生,都不能忘記一個人,苦苦等待的滋味,到來生依然在苦苦尋覓。想到麵試那天她看我的如癡似狂的眼神,看到我不認得她的落寞失望,忽然,我都明白了。我年幼時,那個孤窗燈火下的老婦人也同時浮現在我的腦海,為什麼那個時候我會被悲傷的情緒淹沒,原來是因為我在惦念著前世那個被我遺留下來,不得不孤苦終老的愛人嗎?雖然我什麼也不記得,但來自靈魂深處的思念,穿越了前世今生,讓我今生也不得安寧。想必,前世我也愛你至深……
“我什麼也不記得了……”我感到虛脫無力,又有摻雜著無儘的激動和顫栗的情緒,在胸中翻湧激蕩,等我艱難地吐出這句話,我感到她的手交握住我的,在我耳邊低柔地說:“等我慢慢告訴你。”
“好。”我也緊緊回握住她的手。在那一刻,那些困擾我一生的疑惑似乎都解開了。她在尋覓,我在等待,等待的是一個相隔了整整八十年的重逢的機會,不管前生是什麼殘酷的事情讓我們分散,但在茫茫宇宙中,畢竟有兩顆同頻振動的粒子,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長河,讓我們的命運再次交彙到了一起。生如逆旅,死即小彆。常憶相聚時,勿悲傷,不怨恨。珍重,再珍重。有一段話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似乎是我曾對人說過的。此刻,我釋然了。
“走吧。”我握著她的手,拉著她走出了KTV,身後有人問我這麼早就要走,我也並不理會。畢竟我李寧玉,經常都是一個不近人情的人。
她就任由我拉著,一起走出了KTV,來到夜空下,看到她臉上殘留的淚痕,不覺又心生憐惜,用手指輕撫她的臉龐,拭去那些淚痕。
“玉姐,我們去哪兒?”她有點怯生生地問。
“回家。”我把她帶到我的車前,替她拉開了車門。
一路上,她坐在副駕駛座上都異常安靜,我一邊開著車,一邊不時回頭望她一眼。她靠在椅背上,微闔著眼睛,長長的睫毛時不時輕顫一下,唇邊帶著一個有些憂傷卻又夾雜著幸福的微笑。這樣的顧曉夢,跟平時那個機靈、熱情,甚至有點咋呼的她完全不同,過於安靜,甚至顯出一絲怯弱來。我不禁一陣心酸,覺得心底裡有處柔軟的地方在隱隱生疼。
等紅燈的時候,我伸過手去,將她的手拿起來握在一起,她輕輕回握,我感到她的手有些涼,於是問道:“冷嗎,曉夢?”
她睜開眼看著我,輕笑:“不冷,玉姐。我隻是……不敢相信,我不是在做夢吧?”
“是真的,都是真的。”我手上的力度加了一分,就算一切聽起來都那麼荒謬,但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結論,剩下的那個就算再荒謬,也是真實的。我這一生都篤信真理,相信科學,但以科學的嚴謹,也有無法解釋的現象,這些現象,大約隻有佛家的因果可以解釋了。科學和哲學,在更高的維度上,或許是統一的。
一直到停車,上樓,開門,我們沒有再交談。一路上我都牽著她的手,她就乖乖地任我牽著走。進門後,我把她安置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取了一條毯子替她披上,倒了一杯熱水放進她手裡,隨後在她身邊也坐了下來。
“現在,告訴我吧。”
“玉姐……”她看著我欲言又止,有些躊躇。
“怎麼了,曉夢?”
“你確定你現在就想要知道?我是說……你不記得,也許是因為前世的記憶對你來說太痛苦,太殘忍了?”
“曉夢,就算這些記憶對於我來說很痛苦、殘忍,忘記也並不意味著我就能快樂。我這一輩子,始終覺得自己缺少了什麼,一直都在尋覓,到現在才明白,我缺少的就是關於你的這段記憶。我,想找回來。”
“而且,”我把她的一隻手拿過來捧在雙手的掌心,“忘記很容易,記得才痛苦。你一直背負著這段記憶,孤獨地等待了我八十年……我真的很抱歉,曉夢……我想要知道當初是為什麼,我會作出這樣的選擇……”雖然我極力鎮定,但說到這裡,淚水已然泛出了眼眶,撲簌簌掉落在我們的手上。
她有點慌了,急忙把水杯放到幾上,用手來擦我的眼淚:“玉姐,彆哭……我舍不得你哭……”說著就把我攬進她的懷裡,輕輕說:“我不覺得痛苦了,那些日子畢竟都過去了,能等到你,再久也值得。你看,這輩子我們都還年輕,我們能在這個新世界重逢,已是莫大的幸運。本來我真的很害怕,如果這輩子也找不到你,或者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但是,上天對我們真的是仁慈的,我們畢竟在這樣美好的年紀重逢了。”
我靠在她的懷中,問:“前生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跟這輩子一樣,都是個天才。但前世,你是個數學天才,破譯密碼的天才,你用人類的大腦突破極限,戰勝了機械,破譯了德軍的二代恩尼格瑪機……”
聽著她從我們在密碼船與森田、三井、金聖賢鬥智鬥勇,刺殺森田,驚險嫁禍金聖賢,僥幸下船;講到何剪燭被捕,我們又被龍川關押在裘莊審訊,金生火、白小年、何剪燭、金若嫻等人血濺裘莊;再到後來我和她坦誠以待,互訴衷腸,我定下計策以遺書反擊龍川,用我的生命保護她走出裘莊,最後給龍川以致命一擊;再到抗戰勝利後,國共內戰,新中國成立,她謹記我的囑托,就算曆經□□等風暴,也堅持活了下去,直到看到了改革開放黃金時代的來臨……
這些話語斷斷續續,或被飲泣打斷,或被心緒激蕩而暫時阻隔,又在互相的擁抱、安慰中得以繼續,等到話題臨近結束,天邊的啟明星已然亮起,遠處的地平線泛著魚肚白,鳥兒成群結隊地飛出巢覓食,啾啾的鳴叫聲提醒著我們,新的一天到來了。
“玉姐,我沒有辜負你,你希望我活到八十歲,我就活到了八十歲;你沒有來得及看到的新世界,我也替你看了,看到了這個世界的來之不易。上輩子已經結束了,我從這輩子一開始就在尋找你,找了二十三年,終於找到你了。答應我,再也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了。”她抱著我的雙肩,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表情肅穆。
我臉上的淚痕猶未乾透,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淚流不止。曉夢,我的曉夢,我怎麼忍心再拋下你一個人呢?我回手緊緊擁住她:“不會,永遠也不會。這一世,我們永遠也不會再分離。”
眼看天光已經大亮,她經過這一夜的傾訴,已是神態疲憊,我把她從沙發上扶起來,送進臥室床上躺下,拉過被子替她蓋好,柔聲說:“你累了,睡吧。我還要去醫院上半天門診。中午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吃飯。”
她拉著我的手不放,似乎不願放我離開。我把手輕輕抽出來,輕撫著她的臉龐,眉梢,挺括的鼻子,略顯蒼白的嘴唇。然後我就俯下身去,在這張唇上輕柔地吻了吻,這個動作並沒有多想,似乎早已是習慣。
她的臉上突然泛起一陣緋紅,閉上眼彆過頭去,把臉埋進了被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