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之後,我覺得李寧玉看我的眼神裡多了一絲複雜的情緒。雖然依舊嚴格,不假辭色,但語調之間暗含了幾許溫柔,是此前不曾感受到的。想到在手術室她指導我手術,用手術刀刀柄輕拍我的手背,這樣細微的動作;在手術台上兩人相偎相依地手術,眼神的默契交流;以及在更衣室容許我抱著她慟哭良久,讓我心底湧起萬種柔情,既開心,又難過。開心的是,她依然如同前生一般對我千般包容,難過的是,畢竟她已經記不得我是誰。
彆氣餒,我對自己說,她素來冷傲,這一世的脾氣還是跟前世一樣,千裡之行始於足下,要打動她,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前世我們從相識到相知,隻有短短二十多天時間,在那個危機四伏的環境中,好多話不敢,不能,也來不及說出口。但在龍川肥原的極限逼迫下,她選擇犧牲自己,送我走出裘莊,這樣含蓄、隱忍而深刻的感情,如果說不是愛,我又怎能相信。還好,這輩子我們有的是時間,玉姐。
又是一個周五,我提前到了門診,準備好了門診所需的一切物品,還帶了一隻骨瓷星空杯,用水壺燒好純淨水,手衝了一杯藍山咖啡,就等李寧玉過來。
診室裡咖啡的香氣繚繞著,讓人神清氣爽。不一會,門開了,李寧玉走了進來,一進門就說:“好香的咖啡。”
我馬上站起來笑道:“玉姐,上門診很費神,我給你準備了提神好物!”
她走到桌前聞了聞,問:“是藍山咖啡嗎?”
“是呀。玉姐好眼力!”
“真正的牙買加藍山咖啡很稀有,你竟然能買到?”她略覺訝異。
“那不是,我爸做外貿,在那邊有生意,近水樓台先得月嘛。”
“這倒沒聽你說過。”她換上白大褂,就在電腦前坐了下來。
我趕緊問她:“玉姐,你習慣咖啡加奶加糖嗎?”
她淡淡道:“什麼都不加。”說罷端起咖啡淺嘗一口,點了點頭,唇邊泛起一縷微笑。
我從她這個微表情看出她應該很滿意,於是趕緊又沒話找話地說:“我爸是個忤逆子。我爺爺是醫療係統的老人,XX市衛生局局長任上退休的,很希望我爸子承父業,但我爸醫科大學畢業之後愣是沒有當醫生,跑去下海經了商。因此到了我這一輩,家裡非逼著我學醫不可。”
她斜斜地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你也挺忤逆的,敢不叫我李老師。”
我忙打個哈哈:“有人的時候我就叫你李老師,沒人的時候叫玉姐,這不是顯得更親近嘛!”
她不再搭理我,打開電腦係統,開始叫今天的第一個病人進來看診。
我暗暗舒了口氣,不再糾結於李老師這個稱謂,看來是默許我叫她玉姐啦。哈哈哈哈,第一個小目標達成,開心得要死。
門診繁忙而緊湊,看診到十點多鐘的時候,突然有個六十多歲的阿姨焦急地推門進來:“李教授!抱歉打擾了!我老公今天上午突然右眼看不見了,您的號都掛完了,能不能加一個號給他看看?”
李寧玉本來正在給另一個病人看診,聞言麵色一凝,問道:“是突然、完全看不見了?”
阿姨焦急回答:“是啊是啊!突然右眼就一團漆黑了!”
“多長時間了?”
“大概快兩個小時了。”
李寧玉回頭對我說:“你先把那個病人帶到暗室,問一下病史。我馬上過去。”她的語速比平時講話速度要快,我立時會意,這應該是一個很緊急的病例,於是趕緊起身和那個阿姨出去看病人。
病人坐在大廳,閉著眼睛,麵色有點蒼白。我把他帶到旁邊的暗室,邊走邊問:“您有什麼其他疾病病史嗎,血壓、血糖高嗎,血脂高嗎?”
病人回答:“有高血壓,血脂也有點高,沒有糖尿病,最近睡眠也不是很好。”
我再問:“血壓、血脂控製得怎麼樣?近來有沒有得過腦梗,或者有沒有頸動脈斑塊?”
“最近血壓波動有點大,血脂是吃了降脂藥的,但很久沒複查過了……頸動脈斑塊原來是有的,腦梗應該是沒有過……”
說著我把他安置在暗室的座位上坐下,檢查了一下右眼視力,隻有眼前手動,用筆燈照了一下瞳孔,還好光反射還是有的,我拿起檢眼鏡看了一下他的眼底,右眼的眼底動脈縮窄明顯,黃斑呈現櫻桃紅斑。我心裡頓時咯噔一聲,乖乖,這不是眼科最急的急症——視網膜中央動脈阻塞嘛!
正有點發慌,在腦海裡焦急搜索視網膜中央動脈的處置流程時,李寧玉快步走了進來,拿起檢眼鏡看了一下,邊看邊問:“視力,病史?”
我忙回答:“視力是眼前手動。有高血壓、高血脂病史,控製不佳,也有頸動脈斑塊病史。”
她放下檢眼鏡,回頭對我說:“視網膜中央動脈阻塞。馬上去門診急救箱取一顆硝酸甘油來給他舌下含服,我給住院部打電話,立刻開通綠色通道收他住院。同時請心內科急會診,評估病人全身情況,是否適合溶栓治療。”
“是,李老師!”得了她的囑咐,我立刻像吃了定心丸,趕緊去取硝酸甘油,給病人含服以後,李寧玉已經打完了電話,繼續吩咐我:“你馬上送他去住院部,找護士長協調辦理住院事宜,讓趙小曼收病人。我現在給心內科打電話,你們過去以後,心內科應該也快到了。如果溶栓及時,他的視力應該還可以挽救。”
我點頭不迭,急忙跟家屬一起把病人護送到住院部去。趙小曼已經等在那裡了,她就是之前我到眼科打聽李寧玉時遇到的那個師姐。她把病人帶到病房,此時心內科的會診醫生也來了,對病人進行了全身評估,沒有禁忌症,決定馬上進行溶栓治療。這一係列操作下來,時間剛剛過去了二十分鐘,我總算是長出了一口氣。
第二周周五,我再到門診的時候,問起這個視網膜中央動脈阻塞病人的恢複情況,李寧玉說:“挺好的,視力恢複到了0.6,已經出院了。”
我興奮得跳了起來:“視網膜中央動脈阻塞能恢複到0.6的視力!玉姐,你太厲害了吧!我好崇拜你!”說罷星星眼地望著她,此刻她在我眼中的形象真是光明而偉大。要知道,得了這個病的,基本沒有幾個能救回來的。
她卻隻是淡淡的道:“他運氣好,來得算是及時,而且沒有溶栓禁忌症。如果超過三個小時再來,可能神仙也救不回來。”
我繼續星星眼:“那也是多虧他遇見了玉姐你呀,你這樣當機立斷,為他開通了綠色通道,又運籌帷幄,及時請了心內科會診評估,才及時從死神手中搶回來他的一隻眼睛。你真是個活菩薩!”
她沒好氣地看我一眼:“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求你必須基本功紮實的原因,遇到這樣的急症,診斷正確,處置快速得當,才能戰勝疾病,給病人一個良好的預後。”
我不斷點頭:“謝謝李老師教誨,我一定牢記在心!”
她突然又說:“今天晚上科室有聚餐,你也一起參加吧。少喝點酒。”
我開心應承,想到晚上還能再跟她多相處一段時間,不由心兒飛了起來。
結果我高興得太早了。科室人數眾多,五十多人,我跟她根本不能坐在同一桌,隻能跟研究生同學們坐一桌。大家推杯換盞的,又要到各桌去依次敬酒,哪裡能少喝得了。我的酒量也不算多好,喝了兩杯紅酒,又喝了幾瓶啤酒,喝雜了就有點上頭,腦袋暈乎乎的。醉眼看到她跟主任坐在一桌,居然沒有喝酒,隻端了一杯果汁。心想她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這輩子也還是不喝酒。
飯後還有其他娛樂活動,有人提議去唱K。我看見她被人拉著往KTV走了,臨走時回頭望了我一眼,我馬上抓起外套跟了過去。到了KTV,隔著十幾米遠,眼看著她跟人進了一間包廂,我也推門而入。
包廂裡燈光昏暗,一幫人圍著在點歌,一幫人坐在沙發上談笑,隻有李寧玉選了個角落單獨坐著。我走過去挨著她坐下來,聽見她說:“不是讓你少喝點酒嗎,一身酒氣,醉了怎麼辦。”
我腦袋有點暈,笑道:“大家都喝,我也推辭不得呀。玉姐你放心,我還很清醒,沒醉。”
她又看了我一眼,便不再說話。
這個時候有人開始唱歌,唱的是劉若英的《後來》。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
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梔子花白花瓣
落在我藍色百褶裙上
愛你你輕聲說
我低下頭聞見一陣芬芳
那個永恒的夜晚
十七歲仲夏你吻我的那個夜晚
讓我往後的時光每當有感歎
總想起當天的星光
那時候的愛情
為什麼就能那樣簡單
而又是為什麼人年少時
一定要讓深愛的人受傷
在這相似的深夜裡
你是否一樣也在靜靜追悔感傷
如果當時我們能不那麼倔強
現在也不那麼遺憾
你都如何回憶我
帶著笑或是很沉默
這些年來有沒有人能讓你不寂寞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
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你都如何回憶我
帶著笑或是很沉默
這些年來有沒有人能讓你不寂寞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
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
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永遠不會再重來
有一個男孩愛著那個女孩
這首歌我也很喜歡,唱K的時候經常點,唱著唱著就會想起李寧玉來,唱到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總是淚流滿麵。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她在哪裡,也不知道今生我們還能否再相逢,新的一生對我來說就像一場沒有她的幻夢,讓我覺得非常地虛無,似乎隨時死去也不可惜。
而現在,她就坐在我身旁,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溫度,她的氣息,她的聲音,她的存在讓我整個世界都明亮了起來。我再也不需要在每個難熬的日日夜夜苦苦思念她了,於是我跟著音樂的節拍輕聲哼唱起來:“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眼淚還是湧出了眼眶,順著臉頰往下流淌。
我側過頭,靠在了她的肩上,同時伸出右手,緊緊地攬住了她的腰。嗯,很好,就這樣,讓我踏踏實實地抱著你,讓我再也不用恐懼會失去你。出奇地,她沒有動,也沒有出聲反對,隻是安靜地凝望著屏幕上的歌詞,雙手放在膝上,手指也在敲打著節拍。
“玉姐,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你總算回來了。”我一邊流著淚,一邊對她說。我不管她是否願意相信,我也不管明天會怎樣,我隻想把這八十年的孤單,思念,絕望,苦痛,全都告訴她。
她望著屏幕的眼睛似乎起了一層霧氣,漸漸目光變得有些迷離,轉過來看著我,眨了眨眼,一滴清淚滑下她的臉龐,低聲說:“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你說的是真的。”
我喃喃道:“我等了你八十年……從前世到今生……我都無法忘記你,你讓我等得好苦,玉姐……”
“八十年……”她輕聲重複道,眼神忽然有些黯淡,沉默良久,才似用了很大的力氣說:“我什麼也不記得了……”聲線都有些顫抖。
我把臉再埋進她的頸窩,感受到這樣近在咫尺的顫栗,又用左手覆蓋住了她放在膝頭的手,手指填入她的指縫,悄聲在她耳邊說:“等我慢慢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