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試之後直到開學,我都沒有再見過顧曉夢。但不知怎麼,這個孩子的麵容卻不時浮現在我的腦海,那天傍晚她看我的眼神讓我很難輕易忘卻。照理說,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青春年少意氣風發的時候,不該有多大的煩惱,但她眼神中分明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傷痛,連我看了都感到於心不忍,禁不住去猜測,難道是我跟她的什麼故人樣貌相像,而這個故人又已不在人世了嗎?
到開學之前半個月,她來找我簽字,擬定研究生培養計劃,看上去她又沒有什麼異樣了。第一學期有幾門課程要上,但我希望她能花更多的時間在科研或者臨床上,所以告訴她,隻要不上課的時間,就要她來醫院跟我的門診或者手術,另外每個月要做一次學□□結彙報。她都笑容燦爛,一一應下,也一直稱呼我李老師,沒有再亂叫什麼玉姐。看來還是我多想了,並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我對自己說。
之後的情況也很順利,她周五沒有課,上午就過來跟我上門診,下午跟手術當助手。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她頭腦聰明,反應也很敏捷,很多東西一點就透,甚至還能舉一反三,因此也感到滿意,進而願意嘗試讓她在我的指導下開始一些外眼手術的操作。
我選了一個相對簡單的病例,從旁監督,讓她從頭到尾獨立處置。采集病史,開醫囑,做檢查,寫日間手術病曆,製定手術方案,術前溝通簽字。除了製定手術方案和術前溝通簽字需要我同病人完成,其他的步驟她都獨立處理得很好,我隻需要在重點關節略略提點一下。
術前,我再次把手術方案跟她作了確認,把手術切口的設計又畫了一遍讓她熟記,把術中操作要領口述給她,她都很認真地記下了。
於是我問:“還有什麼疑問嗎,曉夢?”
她笑嘻嘻地說:“沒有疑問了,李老師講得特彆清楚。但是,李老師,我還沒有考過執業醫師資格呀,您就放心讓我單獨操刀嗎?”
我正色道:“我是主刀,你是助手,如果手術有什麼問題,我當然會及時糾正你,或者直接讓你停下,由我接手。培養一個合格的醫生過程非常漫長,不光是理論上要過關,外科醫生的動手能力也很重要。你資質很好,我當然希望你能夠早日成長起來,獨擋一麵,所以才會適時提前給你機會,在手術台上鍛煉自己的動手能力。難道你還對自己沒有信心嗎?”我心想,一個在麵試上能直視著我的眼睛,侃侃而談自己的理想和選擇的人,應該不會是一個膽小怯弱的人。
她笑得很輕鬆:“李老師都對我有信心,我怎麼可能對自己沒有信心呢?我顧曉夢可從來不知道怕字怎麼寫。走吧,我們進手術室吧!”
我也笑了,再輕聲囑咐一句:“找準支點,下刀仔細一些,不要莽撞,過快、過深。”
她在前麵邊走邊點頭,抬手比了個勝利的手勢:“得嘞,您就放心吧。”
手術進行中。
這是一台外眼手術,所以不需要借助顯微鏡,顧曉夢坐在病人頭頂正上方的位置,這是主刀的位置,我坐在病人頭部的左側,這是助手的位置。隻要她嚴格按照我之前說的去做,不犯什麼錯誤,我就隻需要協助她完成手術即可。畫線,消毒,鋪巾,局部麻醉,都沒有什麼問題。
到了做切口這一步,她看了看事先畫好的線,拿著手術刀的手就準備下刀了。
看著她懸空的手,我輕咳了一聲,用另一把手術刀的刀柄輕拍了一下她的手背,隻說了兩個字:“支點。”
“哦!”她馬上明白了,把手掌放了下去,在病人眉弓上尋了個地方靠著,又看看我,我點了點頭,她這才落刀。
其後,我協助她止血,她進一步加深切口,逐層遞進,直至到達預設的層麵。我又以手勢指示她分離皮下組織,剪除部分眼輪匝肌,再次止血。充分止血後,剪除多餘的皮膚,對合一下切口,讓病人睜開眼睛,看看切除的量是否理想。最後逐層縫合皮下組織、皮膚,對合好切口,上藥,蓋上無菌紗布。
手術順利結束。
整個過程中,我們很少說話,基本靠手勢和眼神交流,這樣的安靜,在一台手術中也不是很常見,但我們做到了,這讓我很是欣慰。
回到更衣室,更換手術衣的時候,她突然壓低了聲音,但很開心地對我說:“李老師,眼睛是個多麼精密的器官呀,就這麼小一點。我們倆做個手術,基本上快要頭抵著頭,你不覺得很私密嗎?”
我知道她古靈精怪,不覺莞爾一笑:“這又不是在手術室了,你壓低了聲音乾嘛?”
“因為感覺很私密呀。”她仍然低聲說。
“幼稚。”我笑她很幼稚,正要轉過身去,突然感覺一雙手環抱住了我的腰。我吃了一驚,責備的話剛要出口,卻聽見她說:“玉姐,你真棒,這台手術這麼成功,都是你的功勞!”
她的體溫就貼在我背上,我隻覺得心跳似乎漏了兩拍,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玉姐,她又叫我玉姐?我把手搭在她手腕上,試圖分開她的雙手,她卻更用力地抱緊,把臉貼著我的頸窩,輕聲說:“玉姐,彆再留下我一個人了。”
我感到有兩滴溫熱、濕潤的液體滑進我的頸部,這讓我吃驚,心底竟泛起一陣顫栗,突然也似有一片悲傷的狂潮席卷而過,我就站在那裡,握著她的手,聽著她壓抑的啜泣,任她抱了我很久,很久。
直到我的半個肩膀都濕了,我才勉強壓下心裡那毫無來由的悲傷,拍了拍她的手:“曉夢,曉夢?”
她這才緩緩鬆開手,我轉過身麵對著她,看著她眼眶泛紅,淚流滿麵,不由一陣憐惜,用手指擦了擦她的淚痕,柔聲詢問:“我長得像你的什麼故人嗎?”
她眼神哀戚,語聲凝噎:“是的,她早就死了。我想念她太久,太久了。”
我長歎一聲:“死者已矣,你還這麼年輕,要學會放開,不要沉溺於悲傷,而傷害了自己。”
她輕輕搖了搖頭:“玉姐,你不明白。有些人,哪怕是滄海桑田,也忘不了。她對我來說,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存在,如果我能有選擇,我寧願替她去死,也好過在這世上孤獨而絕望地活著。”
我看著她的眼睛,明明該青春洋溢、活力四射,此刻卻猶如一潭死水,那股憂傷深不見底,看久了,似乎連我都要深陷其中。不由得喟然無語,默默地再抱了抱她,擦乾她的淚痕,輕輕攬著她的肩,一起走出更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