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十年,都太短了。是近八十年啊。我記了你近八十年。
前世,我活到了80歲,因為我的玉姐,用你自己的命換我出了裘莊。
我一直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死亡是什麼,是金生火那樣一生所求皆不可得;是白小年那樣,八麵玲瓏卻逃不出彆人的算計;甚至,像吳誌國那樣,屈辱,肮臟,無比痛苦又看不到儘頭。跟你那些浪漫的詩句,窮極無聊的幻想毫無關係。我相信,你的父親一定希望你平安度過25歲的生日,還有26歲,到30歲,80歲。所以即便獨自一個人活著,再掙紮,再痛苦,我也不敢輕易去死,我要好好活著,為了你,為了你不曾看到的那個黃金時代,我要替你看看。
然而這樣的獨自苟活,於我而言,太痛苦。往後的五十五年,我經常摩挲著在密碼船上給你拍下的那張照片,任淚水模糊了雙眼,任刀子在心頭反複紮下。當時你說,給我拍照,就在這,馬上。這張照片,就是向他們宣示,離開這條船,我李寧玉也還活著,不是把死亡寄存在什麼地方的行屍走肉。照片在歲月無情流逝中已變得泛黃,那輪如血的殘陽映照著你的身影和決絕的眼神,卻仿佛昨日。當時隻道是尋常,誰念西風獨自涼?
你沒有死,你在我心裡活著,你的音容笑貌無時無刻不浮現在我的心頭。死的應該是我,我才是把死亡寄存在了某個地方的行屍走肉。我雖然見證了新世界的誕生,見證了這五十多年風雲變幻後出現的盛世,見證了你想要看到的一切,然而,沒有你,這一切於我,也沒有什麼快樂可言。我隻能安慰自己,你的犧牲沒有白費,你看,孩子們都快樂地生活著啊。
所以,當80歲的我最終走向人生的終點時,我知道死亡近在咫尺,死亡卻恰似一片羽毛般輕薄。我沒有感覺痛苦,而是感到解脫,我終於可以去見你了,玉姐。
命運弄人,我閉上眼再睜開眼的時候,一切都變了。一開始,腦子裡是一片混沌,眼睛也什麼都看不清楚,世界是一片模糊的白光。過了很久很久,當世界慢慢變得清晰的時候,我才訝異地發現,我大概是重生了,因為我處於一個幼兒的身體裡,而他們呼喚我的名字是——顧曉夢,不要皮,好好吃飯!讓我訝異的第二點,是我竟然記得前世關於你的一切,這些記憶竟然沒有一分一毫的損傷。難道我是跟孟婆打了一架,固執地沒有喝下那碗孟婆湯就轉世了嗎?還是我死去以後在另一個世界找不到你,所以回到這個世界想要再次找到你?這是多麼深的執念啊!你在哪裡,茫茫人海,我該去什麼地方才能找到你?
一轉眼,這一世又過去了二十多年,關於你的消息依然杳無蹤影。雖然我一再安慰自己,既然我可以轉世,你也一定可以,既然我還記得你,你也一定記得我,也許我們都還在苦苦尋找對方,假如上蒼真的垂憐,是不會讓我們相會無期的。
直到那一天,我在眼科選修課老師的列表裡看到這三個字——李寧玉。
恍如晴空霹靂,我震在了當場。八十年的等待啊,是在今天嗎?終於,找到你了嗎?!
我顫抖著雙手,去搜索XX醫科大學眼科老師們的資料,但卻一無所獲。我禁不住快要瘋了,跑到眼科去準備抓一個人來問問。
我忘不了被我抓住的一個師姐,忍著像看神經病一樣的眼神看我,慢悠悠地說:“李寧玉呀,哦,是我們科的,今年科室剛剛人才引進的。不過,現在還在國外,疫情嘛,大概要明年才會回國。聽說是個天才,本碩博八年讀完,又在美國曼哈頓眼耳鼻喉醫院視網膜研究中心做了兩年博士後,才30歲就晉升副教授了。這不就給我們主任當作寶貝引進來了嘛,資料大概還沒有上傳。你們如果選修了眼科,她大概是會在網上給你們上課的。喏,這裡有她的照片。”說罷從手機裡翻出一張證件照一樣的照片給我看,那張清冷的麵龐,一如前生的冷冽眼神,不正是我魂牽夢縈的那個人嗎?
我心旌巨震下,仍不忘問了一句:“那她……結婚了嗎?”
對方瞅著我,像看個白癡:“照道理說,她長得這麼好看,應該追求的人多了去了。不過,嘖嘖,這天才呢,一心撲在事業上,往往有些處事待人上的缺陷,或者普通人難以理解的理想,工作狂是很難照顧家庭的……”
我等不及了,追問:“所以?”
“所以……沒聽說她結婚。”對方甩下這句話後,應該不想再理我了,自顧
自低下頭去寫病曆了。
……
我不知道那一天是怎麼度過的,應該一整天都處於癲狂狀態吧。我的室友說知道我平時就挺瘋的,但是沒見過我這麼瘋,拉著她們去痛飲,一會笑,一會哭,喝了整整兩箱啤酒,喝到酩酊大醉人事不知,被她們架回了寢室。
再後來,就是在網上上你的選修課。看著你神情冷淡一絲不苟地講課,我既欣喜若狂,又相思如狂,真想要扒開屏幕鑽到你麵前。然而山水相隔,疫情封禁,我哪兒也去不了。每次上完你的課,其實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隻留下滿腦子的念想,你什麼時候回來?
然而隨著你回國的日子日漸臨近,我終於漸漸冷靜了下來,不由想起,你真的還記得我嗎?萬一,你忘掉了前世,忘掉了我呢,我該怎麼辦?是啊,我該如何自處?想到這裡,窒息感就包裹著我,讓我覺得快要活不下去。不行,李寧玉,不準你忘了我!哪怕……哪怕你真的忘了,我也一定要……要讓你再次回想起來!!
於是,我開始惡補眼科,幾乎把整本教材都背了下來。我要為那個最糟的情況作最大的努力,我決不能讓命運再次把你從我身邊奪走。我要憑自己的本事,走到你麵前,走進你的生活,走進你的心裡,哪怕,你真的忘了我。
後來,我發現你在研招網上的招生信息,這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我怎麼可能錯過這樣的天賜良機呢?如果我能被你錄取,以後多的是朝夕相處的時間,不管情況有多糟,我總能想到辦法把你重新追回來的吧。
好不容易熬到了麵試的日子。我整晚上失眠,興奮到顫抖,心臟怦怦跳著,像要從喉嚨裡跳出來,就要,再次見到你了!早上我睜開眼,看到鏡子裡的自己,雖然一夜未眠,卻精神得像打了興奮劑,眼睛裡那瘋狂的光,讓我自己都害怕。我不停深呼吸,一再告誡自己,冷靜,冷靜,再冷靜。不要顯得這麼瘋狂,會嚇到她的。把她嚇跑了,你不如去死。
平複了半天,才把情緒控製下來,開始回想之前就設想過無數次的麵試場景。按照最糟的設想,你是不記得我了,那麼,我必須不能驚慌,不能表現出失望,必須保持鎮定,先以卓越的狀態通過麵試,獲得你的肯定。你可能會問些什麼問題呢?整本眼科教材我都背得滾瓜爛熟了,無論你問什麼專業知識,我都不會答錯。但是,你會不會問其他的呢?有可能的。有可能會問理想、對未來的規劃之類的吧?要說我的理想,那就是和李寧玉在一起呀。對未來的規劃,那就是和李寧玉相伴終生呀。
呸呸呸,顧曉夢,你清醒一點!不要胡思亂想,給我表現得像個正常人一點!首先,我們要拿下李寧玉。然後,才談得上然後。我的眼睛癡癡望著遠方,想到下午的麵試,感到思緒都飄向了天邊。
我已經忘了麵試是怎麼過去的了,仿佛做夢一樣,仿佛踩著棉絮,深一腳淺一腳地就走完了麵試流程。我隻記得整個過程裡,你沉靜的麵容,安恬的目光,以及偶爾露出的那驚鴻一瞥的微笑,啊,你對我笑過。這讓我日思夜想了八十載春秋的笑容啊。
所有的考官都走了以後,你還沒有從教室裡出來。我站在門外等著,心裡焦急不堪。剛才偽裝出來的鎮定和正常,此刻都如狂風刮過一般,剩不下什麼了。你為什麼還不出來?你在做什麼?你究竟還記不記得我?
終於,門開了,你走了出來,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我心中一沉,可能終究還是要失望了。但還是不甘心地叫了你一聲:“玉姐!”多希望你能像從前一樣回應我。
你回過身來,看著我的眼神裡帶著一絲困惑,我逐漸走近你,看清了你的臉,這種困惑,並不是認出我來的樣子,你問了一句:“你叫我什麼?”
我還沒有死心,再喚了一聲:“玉姐?”這次,我的聲音都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緊緊盯著你的眼睛,妄圖在那裡看到一絲熟悉的默契。
你皺了皺眉,抿了抿唇,說:“叫我李老師。”
這句冷冰冰的話仿如一把利劍穿過我的心臟,哪怕我早已設想了千萬遍,你已經不記得我了,也不如現實中讖言被驗證般的傷痛。我不由垂下頭去,任由淚水滑落眼眶:“是,老師。”
“是李老師。”
“是,李老師……”我覺得我已經沒有辦法站在你麵前了。至少現在不能,沒有力氣了。命運為什麼要這樣捉弄我?!
“你沒事吧,顧曉夢?”你的聲音稍顯和緩,沒有剛才那樣冰涼刺骨的感覺了。
“沒事,李老師……”我隻能慌張地擦了擦眼睛,抬起頭看著你,儘力繃出一個笑容來。我不想要你看到我難過,或者,是不想你知道我為什麼難過,既然,你已經忘了我。
“顧曉夢,記得回去好好查閱文獻。如果開學以後拿不出一個像樣的科研計劃,我可是要後悔今天的選擇了。”你的神色帶上了一絲關心,但說的這話,卻怎麼聽著也像句警告。你的意思是,我被錄取了?
大悲之後的大喜,讓我也無法立刻雀躍起來,畢竟你還是忘了我啊。我隻能報以一句低語:“好的,李老師。那我先走了。”這個時候,我隻想先逃開,逃離這個陌生的你。
我轉身向門口走去,垂著頭,縮著肩,走路都要拖著腳步,剛才的一幕,真的已經耗儘了我全部的力氣。我走到門口,夕陽的光芒從天邊照射過來,今天的夕陽,是橙色的。這光線照得我腦子一暈,我往那光芒籠罩的天邊望去,半個橙色的太陽正懸掛在地平線上,溫暖的色調讓我冰冷的心似乎熱絡了過來。唉,悲傷什麼呢?你畢竟找到她了呀!她還好好地活著,年輕的麵龐就如當年一樣美麗動人。當初也是你先靠近她的,打動她的呀。把她再追回來吧!是的,用你的行動告訴她,你們之間的感情,山海可枯,此情不移!她一定會想起來的!
想到這裡,我突然又似活了過來,手腳又充滿了力氣,倏然轉身衝著她揮手大喊:“玉姐!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因為你是我的玉姐!”是啊,你是我的玉姐啊,你怎麼可能忘記我呢?哪怕是愚公移山,精衛填海,我也要把阻隔在我們中間的大山夷平,大海填滿,讓你再次想起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