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寧玉(一)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1 / 1)

涅槃 rogeran 4022 字 12個月前

從我記事起,就知道自己是一個安靜的人。父母常年不在身邊,跟著奶奶長大。小時候物質並不富足,哪怕家具簡陋,幾乎算得上家徒四壁,書架上卻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奶奶喜靜,在我還很年幼的時候就教我識字,所以鄰居小孩在外嬉戲玩鬨的時候,5歲的我已經能夠背一百首唐詩,6歲的我端坐在案前讀完了人生中第一部長篇小說。

從這些文字中,我覺得我小小年紀就看透了人生,看淡了生老病死。這樣的淡然,讓我可以遊刃有餘地處理學業,冷靜地麵對周圍的人際關係,一步一步地實現我對未來的規劃。但我不知道為什麼,心底深處像有一個黑洞,那裡藏著一團我看不透的濃霧,包裹著讓我煩躁的情緒,以及那個文字也無法解答的究極迷惑——活著,是為了什麼?

有一個晚上,我站在院子門口,看著街對麵鄰家的燈火,窗邊出現了一個老婦人的身影。她頭發全都白了,滿臉皺紋,眼神渾濁,佝僂著脊背,獨自一人在房間裡踟躕,不知道忙些什麼。我心裡突然湧上一股無法言喻的悲涼,覺得她太孤獨了,這個時候,如果有一個人能夠陪著她說說話,該有多好。我站在那裡呆呆地凝望那個窗口良久,直到她熄掉了房裡的燈,我才收回目光,感到心上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

這塊壓在我心上的石頭,一壓就是多少年過去,在我人生每一個選擇的關口,都能感覺到那份沉甸甸的壓力,它左右著我很多選擇,包括大學誌願的填報,研究生專業的選擇,甚至在出國留學的那些年裡,這份壓力依然從未消逝。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那個渾濁的眼神,以及孤獨的身影,讓我畢生難忘。如果說我對人對事都很冷淡理性,但我至少還有著一點悲天憫人的感性吧。

至於那個黑洞,也一直如影隨形,雖然很多時候快要感覺不到了,但隻要約略心動,那團黑霧就會從深淵儘頭浮現,反反複複提醒著我,你活著,是為了什麼?

是的,我又想起來了,在7歲的一個傍晚,星星剛剛從天幕點點亮起的時候,我向著天空提了一個問題:我活著,是為了什麼?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一個聲音,甚至都不是一個聲音,或者隻是一個意念:你活著,是為了尋找愛。

尋找愛。真是可笑,我天性疏離冷淡,對人保持著戒心,甚至跟父母都談不上親近,讓我去尋找什麼愛,我又能對什麼人產生這樣的情感呢?唉,還是忘了吧。

今天,是我作為碩士研究生導師,招收第一個學生麵試的日子,手裡是幾個候選人的資料。由於我前段時間在國外訪學交流,剛回到國內不久,跟這幾個候選人隻有過郵件溝通,沒有麵對麵交流,因此今天是大家第一次見麵。

讓我比較有印象的是,有一個叫顧曉夢的學生,個人簡介頁麵,那張照片看著讓我覺得麵善,清湯掛麵的及肩長發,眉毛英挺而秀麗,眼睛長而不狹,眼尾略略上挑,帶著一股靈動。此時我又多看了一眼,來不及多想,合上扉頁,推開門進去,跟麵試小組其他幾位老師打過招呼,便落了座。

前幾個候選人結束麵試後,最後一個候選人開門走了進來,是顧曉夢。今天不是披肩發,梳了一個高馬尾,光潔的前額露出來,發鬢疏勒有致,勾畫出英氣的輪廓,眉眼明朗開闊,嘴邊卻帶著甜甜的笑容,在房間中心站定,向麵試小組鞠了一躬,開口道:“各位老師好,我叫顧曉夢,今年23歲,XX醫科大學臨床醫學係畢業,報考的是眼科學碩士研究生,李寧玉老師的眼底病專業。”說罷一轉眼正正對上了我的視線,對我燦爛一笑。

前幾個候選人都不太敢看我的眼睛,麵試過程目光遊移,問題回答得或簡單浮於表麵,或不夠細致準確,讓我不甚滿意。這一個顧曉夢,至少膽子夠大吧,不懼於正視考官,我心下稍感安慰,對她略微頷首:“你好,顧同學,請坐。”

待她坐下,我開始提問:“請問顧同學,為什麼會選擇眼科呢?”

她微微一笑,答道:“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人這一生,可能會經受各種疾病,但如果失去視力,將不再能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絢爛多彩,在生活上失去自理能力;也無法在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中,看到彆人眼中的神色,那些或真誠、或虛偽、或期待、或絕望的心情,也就無法體會了。因此,無論是從認識世界,還是認識人本身,眼睛都至關重要。我希望通過從事這一專業,第一是要解除病人的病痛,第二是要恢複他們對世界和人的認知,從而恢複對生活的希望。”說罷她繼續直視著我,不知怎的,我覺得這眼神裡似有一種熱切,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探詢。

這段話不禁勾起了我的記憶,年幼時看到的那雙渾濁的眼睛,那個孤獨的身影,為什麼那時我會心生悲愴,也許正是感受到了一種暮年孤苦的絕望。但真的僅僅如此嗎?彆人的暮年孤苦,為什麼能直擊我的靈魂,讓我背負上如此重壓,直到現在,有些事,我也說不清。

她的回答雖讓我心底一沉,但那些更多的困惑,我暫時無暇去想,隻能暫且壓下。同時眼角餘光掃到其他幾位老師對顧曉夢的答案麵露嘉許,於是我提出了第二個專業一點的問題:“請複述一下視網膜的各層結構。”

她聽完問題,挺了挺背脊,自信而音調鏗鏘地答道:“視網膜的十一層結構,由內向外分彆是,內界膜、神經纖維層、神經節細胞層、內叢狀層、內顆粒層、外叢狀層、外顆粒層、外界膜、視錐/視杆細胞層、色素上皮細胞層,以及Bruch膜。”

不錯,回答得清晰、準確。我暗暗點頭,看來這位顧同學,資質還是不錯的,記憶力也不差。於是我又問了第三個更深入的問題:“對未來的科研規劃,顧同學有什麼打算?”

她神色一正,回答道:“李老師曾在美國曼哈頓眼耳鼻喉醫院視網膜研究中心,跟隨世界著名眼科專家Lawrence A.Yannuzzi教授學習眼底病,對世界前沿的眼科學理念有著深入了解。我本科選修了眼科,對視網膜色素變性這個疾病有著很大的興趣,對於這種遺傳性眼病,目前世界範圍內都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方式。視網膜色素變性的病因在於視網膜感光細胞和色素上皮細胞的退行性改變,感光細胞也是神經元的一種,因此我在思考,神經乾細胞具有多能分化的潛力,對於這種神經退行性疾病,是否可以運用神經乾細胞移植到視網膜下,對視網膜色素變性起到治療作用。李老師覺得是否可行?”

我點了點頭:“神經乾細胞在其他的醫學領域確實已經被運用於多種疾病的治療,從理論上來說,用於治療視網膜色素變性也是可行的。但是,”我頓了一頓,她對眼科學的理解,深入程度出乎我的預料,超出了一個本科生選修眼科的水平,於是我打算再進一步提點一下她,也許我這個開山弟子將來的學術水平也能讓我出乎預料。

“神經乾細胞的生長、分化和長期生存需要多種因素的支持,包括細胞粘附生長的支架、微環境中的神經營養因子、鄰近細胞分泌細胞因子的營養、調節等等。你可以再去查閱一下文獻,對此進行更深入的思考,將來做一個可行的課題規劃。”說罷我對她微微一笑,算是肯定。

她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眸子裡的光猶如穿透雲層的陽光,照進了我的心裡。我微一恍神,聽見她說:“謝謝李老師指教,我一定努力鑽研,不辜負李老師的期望。前兩年疫情期間,李老師在國外,您給我們上課都是上的網課,但李老師的學者風範、氣度神韻已是令我們心折,如今能夠見到本人,真是太開心了。”

她這話說得其他幾位麵試老師都笑起來,我也回過神來:“哦?你也上過我的課。”

她笑得爽朗:“是的,就是因為上了您的課,才會喜歡眼科、選擇眼科呀。”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眼睛裡的光越發明亮了,感覺真的是,喜不自勝。

我矜持地笑了笑,簡短地回答:“好,希望你愛上眼科,讓它成為你終身的職業。”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一定會!”

麵試全部結束後,我跟麵試小組的老師們一起做了最後的總結,填好各類表格和記錄,等其他人都走後,我才整理完資料,從麵試的階梯教室出來。關上門的一瞬間,我聽到背後有人叫了一聲:“玉姐!”

我蹙了蹙眉,回身看到一個身影正向我走來,此時夕陽西下,霞光從走廊儘頭灑下,一層金光鍍在那個身影上,恍惚似很熟悉。待她走到我麵前,我才看清,是顧曉夢。

“你叫我什麼?”

她剛才麵試時的鎮定自若似已消失,此刻臉上帶著一絲緊張、期待,又有幾分不安和焦慮。

“玉姐?”她又試探地喚了一聲。

“叫我李老師。”我輕輕皺著眉頭,不習慣被人這樣稱呼。

她臉上瞬時間被失望的神色淹沒,眼神也隨之低垂下去,“是,老師。”

“是李老師。”

“是,李老師……”她的聲音突然帶了一縷哽咽,垂著的眼睛裡,似乎有一串閃光落下。

我不由停頓在那裡,心裡莫名泛起一陣哀愁,這孩子怎麼了。明明錄取的希望很大,我剛才暗示得還不夠嗎?

“你沒事吧,顧曉夢?”

“沒事,李老師……”她擦了擦眼睛,快速地抬起了頭,對著我又努力地笑了一笑,這個笑容卻讓我的心感到一絲刺痛,眼角含淚、卻試圖安慰彆人的笑容。

“顧曉夢,記得回去好好查閱文獻。如果開學以後拿不出一個像樣的科研計劃,我可是要後悔今天的選擇了。”我不便多說什麼,隻好再次明示暗示一下。

“好的,李老師。那我先走了。”她還是神色鬱鬱,說話的聲音都很低啞,回過身向大樓外走去。那個身影看上去很單薄,似乎帶著無儘的失望和落寞,年輕的身子卻有些佝僂,腳步踟躕。悲涼?我怎麼突然間心上又泛起那種感覺了,這次竟然像海潮沒頂一樣,突然讓我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難。我的腦袋嗡地一響,不由伸手去扶住了牆壁才站穩。

看著她走到了大樓門口,站在落日餘暉間停了一會,突然又回身對我大力揮舞著手臂,叫喊著:“玉姐!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因為你是我的玉姐!”說完,似乎怕我生氣,身子一竄老高,跳下了台階,飛也似地跑了。

我愣在了那裡,剛才還像要死了,讓人如此難過,轉瞬間又似詐屍一般活蹦亂跳,這個孩子莫不是傻的吧?難道我看錯人了。玉姐,誰是你的玉姐,哼,下次再敢亂叫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