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轉千修等一回 “夕某無所不應。”……(1 / 1)

“到此為止吧,殿下。”男人歎道。

年幼的殿下又退了一步,那隻銀紋卷雲靴的鞋跟踢到一塊石子兒,它滾落而下,被身後的深淵吞沒了,沒有發出一聲。

她想,她很快就要跟這塊石子兒一樣了。

“哪怕是下臣,受了這等重傷,隻怕也早該死了。少閣主不愧是少閣主,我還記得去年您的十歲生辰,那天下了好大的雪……”男人狹長的眸子裡閃著兔死狐悲的光,他低頭看著臨淵而立的小姑娘。

她正是幼學之年,肌膚雪白而眸色深黑,尚還青澀的眉眼清晰如畫一般,那雙明淨的黑瞳仿佛能映出來日傾國傾城的影子,發間簪上的白玉通透如水,如此年幼卻貴氣逼人。她那身白衫整隻右臂的衣袖連帶著右半邊身子幾乎儘被鮮血浸透,衣上那繁複精致的銀色暗紋在妖冶的血色中粼粼地微閃,竟有些驚心動魄的美感。

男子所言非虛,這般的傷勢莫說是一個十歲的幼童,哪怕是成年人也早該承受不住了。這年幼的少閣主麵色蒼白如紙,竟還挺拔地直直立著,風骨儀態半分不折。

小殿下麵無表情,冷冷地開口,嗓音清脆:“你可還記得是誰救你性命,可還記得自己為何姓夕?你這賣主求榮背信棄義之徒,真怪我瞎了眼。”說著她冷笑一聲,稚嫩的麵孔上露出一絲絕望:“不曾想我夕初寒居然是栽在你的手裡。”

“是啊……我也沒有料到呢,十三個魂意者群起攻之,其中甚至還有一個顏境強者,您竟以一己之力反殺四人重傷六人走脫,涼少主不過區區十歲的年紀,真是驚才絕豔,天生的魂意大師……幸虧下臣小心駛得萬年船,若是得意忘形當場跳反,如今怕是也死在您劍下了。”男人語氣還帶著些許的心有餘悸,“您說的我自然記得,夕顏閣於我恩同再造,所以我這輩子都姓夕……可我怕死,我實在太怕死了,我窮怕了,也不想死,夕顏閣大勢已去,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寧可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啊。”

少閣主張了張口似欲說話,隻吐出一口血來,她蹙著眉聲聲地咳嗽,顫抖著喘息,一時講不出話來,隻是死死地盯著麵前的男人。

這個小女孩眼神鋒利得如劍穿心,男人被她盯得身上一冷,後腦勺不由自主地發麻,他歎了口氣:“若再等二十年……不,哪怕十年,以您的天賦,怕是能獨步天下了,下臣今日決計不敢放您,這便恭送您上路罷。”

男人寬大的手掌已經摸上腰間的劍柄,千鈞一發之時,異變陡生!

這鬼見愁的無底深淵中,竟然毫無征兆地跳出了一個小孩兒,她堪堪搭在崖邊,立足不穩險些跌了下去,兩條小胳膊劃水一般轉了一陣兒,險險平衡過來,整個人往前撲倒,當即趴在了少閣主腳邊。

麵對著這個黑瘦黑瘦灰頭土臉不知道怎麼冒出來的小孩兒,男人和少閣主一時都愣了。

少閣主看著這不速之客呆了一下,一直壓抑的傷勢驟然湧起,她捂著胸口,終於站立不住,沉沉地咳著半跪下去。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這鬼見了也愁的深淵裡突然冒出一個小孩兒,但很明顯的,魂意的氣息,從她身上感應不到一絲一毫。就算她真有從深淵底下一路爬到崖上來的體力,普通人和魂意者的差距也如同天塹。

她跟我一樣必死無疑。少閣主心頭發苦地想。

小孩兒心裡更苦。

真是活見了鬼了大白天的!!

就知道不應該那麼勤快吧!!!這倒黴地方是個喘氣兒的都不想來,平常八百年看不著一個人影兒,怎麼今天一來乾活兒就能碰見江湖仇殺啊啊啊啊……真是早起的蟲兒被鳥吃啊……活見鬼啊……心苦命也苦啊你娘的……

其實小孩兒剛才爬上來的時候就注意到崖頂有人並且來者不善——想也知道了,乾什麼好事兒會在這種地方——於是她把自己吊在崖邊躲著偷聽他們對話,一邊暗自祈禱這倆人快點兒完事兒……

快點兒完事兒指男人趕緊出手把這位小殿下剁了然後走人,好讓自己上來……

誠然小孩兒雖則身居草野也有顆見義勇為的救人之心,但能救則救,這男人顯然並不是自己能對付的,非要救她也是多送一個人頭,倆人雙雙把家還,不如留我這條小命等逢年過節給殿下你燒點兒元寶紙錢點心水果什麼的……

算盤倒是打的很好,但不知是這次挑的藤太細還是吊的時間太久再者是她太緊張手抓得太緊,亦或是三者皆有,把她吊在崖邊的藤眨眼間斷了半根兒。千鈞一發之際她抬手一夠崖邊,猛地翻了上來。

小孩兒翻身坐起,一撩衣擺:“小子,我是本地山神,本座的地頭上不能見血,你運氣好,本座今日心情不錯,你速速離去,莫惹本座發飆咦啊啊啊啊啊——”她的台詞還沒念完,隻見對方朝她一伸手,她身不由己地騰空而起直飛了過去,被對方抓著衣領,像提一隻雞仔一樣輕易地拎在半空。

男人狹長的眸子上下打量她一番,嘴角露出一縷危險的笑意:“你何時來的?聽到多少?”

小孩兒乾笑兩聲:“我隻是路過打醬油的什麼都沒有聽到,這位高人你就放過我吧……”笑得比哭還難看。

“罷了……”男人搖頭:“想不到這麼大點兒的孩子,竟要連殺兩個,真是造孽……”

“……不是我說您……咱就不能再、再商量商量,有話好說……”

男人眼裡湧起一片無形無色的薄光,殺意如銀瓶乍破,隻在一霎強烈的預感湧現,小孩兒直覺下一刻就會聽見自己喉骨碎裂的聲響。

你死我活。

小孩兒一仰頭,忽地張口,一道銀光從她口中吐出,速度幾乎像是穿越了空間般一閃即沒——沒進了這男人的右眼。

男人的視線驟然模糊,他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隻覺得手上發沉,他鬆開了小孩兒,茫然地退了兩步,抬手虛掩著已然變成一個血洞的右眼,一時間天地倒轉,他搖搖晃晃地倒了下來,完好的左眼至死未合。

小孩兒手忙腳亂地站住,喃喃道:“說了再商量商量,有話好說……聽人勸吃飽飯啊……”

如此一波三折,那位年幼的殿下睜圓了一雙明淨的眼,她原本已是動彈不得,這時太過驚訝,竟然回光返照地站了起來。她不可思議道:“你……你做了什麼?”

“哦,這個啊……我吊在崖上采藥,石縫裡發現個亮晶晶的小玩意兒,想把它揣懷裡還揣不住,好懸沒把我腰帶墜開,我就把它咬在嘴裡,方才一直在我嘴裡藏著,情急之下我往他臉上一吐,沒想到這玩意兒如此厲害,真是救了大命……”小孩兒神情自若地說著說著,忽地一轉頭,彎腰張嘴吐了個昏天黑地稀裡嘩啦。

少閣主:“……”

她手足無措一下,猶豫地伸手給她拍背:“怎麼了……你、你可無事?”

小孩兒吐了一陣兒,用袖子擦著嘴角直起腰來:“沒事兒沒事兒……我那什麼,第一次殺人沒經驗,有點兒惡心,不好意思……下、下回就習慣了……”

生死一線的後怕和剝奪生命的恐怖感一並湧起,小孩兒渾身發冷,隻是在這位小殿下麵前強撐著,沒忍住生理反應吐了幾口,還下意識胡言亂語安慰她。

刹那間回光返照的感覺褪去,少閣主眼前開始模糊,隻覺得頭重腳輕立足不穩,她搖晃一下,沒有受傷的左手抓住了小孩兒的衣襟:“多謝足下救命之恩,夕某有一事相求。”

“您換個人求吧,小的身有要事你我就此彆過。”小孩兒拔腿就想走。

開什麼玩笑……殺了這個男人已經無端惹上血債,她雖然喜歡裝傻但又不是真傻,眼前這位年紀極輕的“涼少主”,現在絕對處於眾矢之的,那等麻煩不是她能招惹的。這回沒死算她命大,但她其實一直是個倒黴蛋。

但是一步都沒走動。少閣主正身受重傷堪稱氣息奄奄,一隻小手掌心纖纖指頭細嫩,手勁兒竟大得驚人,小孩兒隻感覺自己的衣襟被焊她手上了。

她完全無視了小孩兒的拒絕,一雙明淨黑瞳直盯著她的臉,眼神執著懇切:“煩請足下送我到華封洲天水河,若公願意援手,屆時四方天下,無論公有何所願,凡力所能及,夕某……”

少閣主身子一晃,終於支撐不住往一旁栽倒,小孩兒一反手將她摟住,完完全全是下意識的動作,她在小孩兒的懷裡喃喃道:“夕某無所不應。”

這小孩兒也算耳聰目明,還是聽清了這句,苦著臉道:“我說這位殿下,就算您許我金山銀山高官厚祿絕品神兵,我也是有命賺沒命花啊,您瞧著一表人才的,怎麼這般不講道理,流氓做派……可憐北某本是良家子女一身清清白白……”

聲音在耳邊漸漸模糊,夕顏閣少閣主在滿身的血腥裡嗅到了一縷特彆的味道,像是清幽的檀木香氣混著微微的奶味兒,那是這個人懷裡的味道。她心頭忽地一鬆,意識以無法阻擋的勢頭沉入了無邊黑暗。

小孩兒意識到懷裡這人已經暈過去了,她視線一掃,看到後邊兒躺著的死不瞑目的男人。

現在最合理的做法是把這位少閣主留這兒等死,營造出一種他倆同歸於儘的氛圍……或者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給他倆全推下懸崖算了……

懷裡的小姑娘枕在她肩頭,呼吸微弱,她已然失去意識,可那隻左手仍舊死死地抓著她的衣襟,沒有絲毫放鬆。小孩兒想起她剛才看她的眼神,那雙眸子秋水般亮,像是要把人的心照穿了。

她的血洇進了自己那縫縫補補的黑袍子,好似一個讖語。那是她給她的標記,是將她拖入局中的鐵證。

小孩兒細瘦的胳膊穩穩摟著她的腰,歎了口氣,低低道:“無所不應?殿下啊,女孩子是不該這般許諾的。”

小孩兒一彎腰,將這年幼的女殿下輕輕巧巧打橫抱起,剛跑兩步又停下,顧及這人的傷勢,隻是快步走著離開了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