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不負我我不負卿 那簡單的……(1 / 1)

火。

滿目是猙獰的火,不知究竟是火焰扭曲了視線,還是這座熊熊燃燒的宮殿本來就要坍塌。

三界不安,猶如火宅。

好冷。

她想。

燃燒的世界裡,她眼裡亮起了光。那幽藍的冷光仿佛太初鴻蒙混沌時開天辟地之際湧現出的一點,亙古不曾真正熄滅。幾百年,幾千年,就在她眼中。

夕顏閣少閣主猛地睜開了眼睛,清澈的藍光在明淨的黑瞳裡一閃即逝,她挺起上身,直直想要坐起。

身邊那人被她嚇了一跳,隨即一手扶她後背一手調整她胳膊的位置,幫她慢慢坐好:“哎,慢點兒,胳膊不疼?”

撕裂般的疼痛後知後覺湧起,少閣主咬著牙沒吭聲,她低頭,看到自己斷掉的右臂被包紮固定吊在身側,受傷最重的右側腹和其他傷處都做過處理。原本半邊染血的白衫被換掉了,是一件不合身量的寬大黑袍。身下充作床榻的長石上墊著棉被,其下鋪著厚厚的稻草。

身邊這個又黑又乾瘦、頭發很短,看不出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的小孩子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正有點兒懶散地看著她。

“此為何處?”

“這山洞是我之前找的,很隱蔽,沒住幾天。”

“可是仍在忘夕州?”

“當然在忘夕州了,我又不是什麼魂意大能,帶你騰雲跨出千裡。背你回來我已經快累死在家門口了。”小孩兒攤攤手。

“多謝足下救命之恩。”少閣主低聲道。

小孩兒笑道:“若是我受了你這傷,早便死了八百回了,你的自愈能力太驚人了,真是頂級的魂意,不愧是夕顏閣的少閣主啊。”

“你如何知道?”年幼的殿下忽地有些警惕。

“嘿,江湖黑白兩道,如今還有誰不知道?夕顏閣事變少閣主出逃,您的項上人頭堪稱天價啊。”小孩兒曖昧地瞧著她:“想不到這潑天的富貴還能輪到我頭上,這下我要當富一代了。”

“你……”少閣主出手如電,左手已經搭上了這小孩兒頸側的血管。

小孩兒動也不動,懶懶笑道:“啊,要殺我?不怕遭天譴你就快動手吧你個小沒良心的,真是東郭先生與狼,虧我還給你煮了粥。”

少閣主看她片刻,慢慢收回手,低頭道:“不敢。足下的救命之恩,日後若有差遣,夕某萬死不辭。”

“道什麼死不死的,好不容易救回來的,死了不是白救了。”

少閣主知道為了自己的小命,他們會開出什麼條件,那是足以讓普通人和魂意者都喪失理智的條件。

但是眼前這個奇怪的小孩兒、衣衫襤褸住山洞的流浪者、不太正經的救命恩人,似乎並不會在意這些。她莫名地相信這個人。

少閣主挪開視線,看到洞中架著一隻小鍋,果然正在煮粥,她乍看到火光又有些應激反應,直直盯著,瞳孔裡湧出一絲驚恐。小孩兒看著她,不動聲色地挪了一步,用身體隔絕了她的視線,抓住她的手:“你手還這般涼,你冷麼?”

少閣主回神,小孩兒的掌心溫暖,她幾乎下意識地反手與她相握:“……我不冷。”

小孩讚歎道:“您這可真是殿下的手。”

少閣主的肌膚潤澤如玉,白皙細膩,手掌玲瓏,這小孩兒小小年紀,手上滿是口子和繭,手指枯瘦,手背黑掌心糙,跟她的手堪稱極致的正反對比。

少閣主的眼睫微微一顫。她忽然問道:“冒昧……請問你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我麼?”小孩兒笑道:“我是男孩兒。”

少閣主愣住了。

“怎麼,不像?”小孩兒露出一寸白牙。

的確不像。她心裡默默想。

“騙你的,我是女孩兒。”

“莫要逗我。”少閣主心頭微急,稍稍用力攥緊了她的手:“足下究竟是……”

“我是女孩兒,如假包換,假一賠十。疼,殿下,疼。你手勁兒好大。”小孩兒半真半假地叫疼。

其實她本是個懶懶的對很多事情都無所謂的小孩兒。不知道為什麼,她在這位年幼的殿下麵前總有點兒戲癮。

少閣主有點兒慌張地放開手,一本正經道:“對不住。”

“……”小孩兒像是被噎住了,頓了頓,擺手道:“殿下可真是個正經人,有點兒受不住彆人認真道歉呢,我同你開玩笑的,跟我不必說這個。”她起身盛了碗粥,那粥剛剛煮好,滾燙滾燙,小孩兒念叨著“燙燙燙燙”左右手倒了半天才拿住碗。

端著粥回來往前一遞,少閣主道著謝伸手去接,她又把手縮了回去,少閣主看著她,小孩兒一屁股坐在她身側:“忘了你現下就一隻手用,粥太燙了,我喂你喝。”說著便舀起一勺粥輕輕地吹氣兒。

“啊,我、我不怕燙的……”年幼的殿下極其難得地打起磕巴,一勺白粥已然遞到唇邊,她稍顯窘迫,顯然雖則平日裡養尊處優,但也沒被人這樣伺候過,小孩兒舉著勺子看她,僵持片刻她慢慢張口,白皙嬌嫩的耳垂已然燙了起來。

小孩兒全然沒有注意這位少閣主的不好意思,或者說發現了但不在意,一勺勺地舀起來,吹涼之後喂進她嘴裡。

喝了約莫半碗多點兒,少閣主搖頭道吃飽了,小孩兒胳膊一拐,把舉在她唇邊的勺子塞進了自己的嘴裡。

小孩兒低頭吃了好幾口才發現這位殿下看她的眼神,那雙形狀漂亮的黑眸子都快瞪圓了,她好笑地道:“我說殿下,您彆這麼瞅我,這勺子和碗是我新買的。預算有點兒不夠,隻買了一套,我特意讓你先吃。”

少閣主抿著唇,沒受傷的左手已經收緊了手指抓著身下的棉被,一雙明淨黑眸直盯著小孩兒手裡的勺子,表情頗為精彩。

小孩兒心說這位大小姐目前為止的短暫人生中應該從來沒跟人用同一個勺同一個碗吃過飯,明明是我吃她的剩飯,倒像是她被我欺負了。她忍不住地挽了挽嘴角。

小孩兒又扒了兩口粥,含含糊糊道:“窩把你背到,唔,這裡自後……”

“食不言。”一直被教導用餐禮數的少閣主下意識道。

小孩兒笑了下,含著粥嘟囔說好好好。

白皙臉蛋上還帶著點兒嬰兒肥的少閣主隻吃了半碗,這個皮包骨頭的乾瘦小孩兒意外地能吃,吃完了少閣主的剩飯又去鍋裡盛了兩回。終於吃飽之後她把碗一擱,隨便用袖子蹭了蹭嘴角就道:“背你回來之後我又去采了藥,大半用在你身上,剩的我全賣了,換了華封州和忘夕州的地圖各一份。唔,你先前說要去華封州天水河,我沒記錯吧?你先歇個兩日,我研究研究路線。”

少閣主發現這個從懸崖裡突然冒出來的奇怪小孩兒有著遠遠超出她預料的行動力。本來求她相助也隻是病急亂投醫,心裡並沒抱什麼希望,可這人著實是有些神奇。

“先前足下從懸崖邊忽然出現,原是在采藥?”少閣主有點兒驚異地瞧著她。

“對啊。”小孩兒點了點下巴。

“為何要去那般危險之地?”

是啊,早知道不去了。小孩兒腹誹著,嘴上隻道:“越危險的地方藥越貴啊。”

“我觀足下並無魂意,以凡人之身入萬仞絕壑……”年幼的少閣主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嗓音稚嫩而清脆:“足下不惜命麼?”

“反正……我無在意人,亦無人在意我。”小孩兒沉默片刻,聳了聳肩:“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啊。”

“足下為何願意幫我?”

小孩兒臉上止不住地湧起了茫然的神色。她竟是被這個問題問住了。

因為她自己都很奇怪。她平素最討厭麻煩事,不願跟任何人扯上關係,而這位年紀極輕的少閣主赫然是個天大的簍子,眼下江湖上最大的麻煩。

“為什麼——呃……”小孩兒拖長聲音,終於想到一個借口:“我看殿下你天資卓絕,保不齊將來東山再起,到時許我金山銀山的……我不就當富一代了。”

“可如你先前所說,直接取我人頭豈不更加省事。”少閣主道:“你眼下就能當富一代。”

“呃……”小孩兒噎了半晌,忽地笑道:“那如何能比。殿下你對我可是無所不應呢。”

跟眼下唾手可得的黃金萬兩絕品神兵相比,身受重傷流亡在外的一個幼童的承諾顯然隻是一張大餅。

少閣主想其實兩者在這個小孩兒眼裡都無所謂,無論黃金還是大餅,她既不在意富貴榮華萬人之上,也不在意自己的“無所不應”。

這個人很懂世故,可是又不懂世故。

少閣主的眼睛是極其罕見的純黑色,這讓她的眼神深不見底,不似孩童。而這個從頭到腳乏善可陳的黑瘦小孩兒有一雙懶散而溫潤的眼,清澈得可以倒映雲影天光。

“既如此,”少閣主看著她的眼睛,慢慢道:“卿不負我,我不負卿。”

小孩兒失笑道:“殿下你這話聽著也太怪了。”

“在下夕涼,字初寒。”少閣主道:“你喚我名字便好了。”

“啊,我聽說世家大族中平輩的朋友都是互相喚字的,”小孩兒摸了摸下巴:“我喚你初寒可好?”

夕涼微微一怔,輕聲應道:“好。”

小孩兒不知道她早熟又天生冷淡,素日裡不苟言笑,身份高貴又天賦過人,同輩裡有仰慕她的嫉妒她的害怕她的,就是沒有敢去和她交朋友的。她是第一個與她稱字的人。

“照理說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應該通名。不過我記性太差了,我記事兒好像很晚,小時候很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了。我隻知道我姓北。”小孩兒抓了抓後腦勺的頭發。

“北。”少閣主嬌嫩的嘴唇微微翕動,無聲地念道。

春末夏初一個無人在意的下午,已然在命運的輪盤前坐上賭桌的兩位,在唇齒間輕易地吐出了對方的字與姓氏。

歡樂趣,離彆苦,千年來聚散的兩個魂魄終究在漫長的歲月中各自孤獨,隻是後來,後來,那簡單的字眼就好像烙入靈魂深處一樣,望穿秋水。

夕涼若有所感,她心頭微微一動,看著姓北的小姑娘,而對方毫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