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翎在南江市的市中心有一套花園彆墅,樓盤叫“逢城”,價值大幾千萬。
那是在紫彌湖畔,園林造景,一幢幢彆墅錯落有致地矗立著。
以前來比賽,坐校隊大巴路過這片富人區外的隧道,汪川都會吊兒郎當罵死有錢人。
高懷禮從不出言反駁。
汪川現在不罵了,鉚足了勁誇這草真直啊,這假山真圓啊,喲,灌木叢裡鑽過去一隻潦草的三花貓,真他媽可愛捏。
沈翎住這,高懷禮也借住這,巴洛克風格的黃銅銘牌上刻“阡—18號”的就是。
自從高懷禮提出搬出宿舍以後,汪川就戲稱彆墅為“那邊”。
情深深雨濛濛裡,依萍每次去找他爹要錢,都說“我去那邊了”。
天可憐見,汪川還真以為自家兄弟是舔著張帥臉去找富婆小姨要錢,順道儘點孝道的。
小姨,小姨,就這麼個叫法,誰能猜到他們竟然沒血緣關係啊。
綠幽幽的爬藤植物,暗紅的老牆磚,刻意做舊,牆縫裡氤氳著陳舊卻溫婉的古城氣息。
有網紅來逢城探秘直播,舉著自拍杆,誇張地指來指去,對屏幕說裡頭都是小姐少爺。
高懷禮背著包,穿黑紫兩色寬鬆的籃球衣,壓低鴨舌帽沿路邊走。
莫名心虛。
也不知是對“少爺”這個誤解的心虛,還是怕被人知道自己和沈翎住一個地兒的心虛。
他的手臂肌肉遒勁飽滿,泛著古銅的光澤,一下子吸引了網紅的注意力。
“哎,這位帥哥!”
穿小腳褲V字領polo衫的網紅蹲在門口,見人出來迎上去。
杆子懟著高懷禮拍。
“帥哥帥哥,你在這住啊?好厲害哦。”
“你看著很年輕嘛,還在讀書?還沒考駕照嗎?加個微信不咯我粉絲很多,沒準給你也帶火了。”
“哎帥哥你彆跑啊!”
高懷禮邁開長腿,很快就甩出網紅十幾米遠,但又很快想到球衣後邊有自個兒名字縮寫。
於是返回來,雙目眯起,手掌一把兜住手機鏡頭,搶來自拍杆檢查。
還好,就幾千的小主播。
“帥哥你跑真快。”網紅諂媚問道,“你家房子多少平啊,據說裡邊得小30萬一平,透露一下唄。”
高懷禮記下了他的ID,壓著嗓子裝出很威嚴的語調。
“我也是你能搭訕的?”
說罷,把自拍杆還給網紅。
身後高庭大院駛出來一輛庫裡南,經過高懷禮,按了兩下喇叭,降下車窗。
“趕得上車麼?”
沈翎要去醫院,沒戴掐絲碎鑽眼鏡,而是一副普通平光,更顯得有書卷氣。
高懷禮本來就虛的心徹底飄在了雲端。
“能,你先走,彆遲到了。”
他有些粗魯地擋住網紅賊頭賊腦探過來的手機,再擋住沈翎的臉,昂頭對網紅挑眉道:“好狗不擋路!”
沈翎對他的情緒極為敏銳,驀地覺得車窗被進入狂躁狀態的雄花豹堵住了。
既護食,又護窩。
她關上車窗,沒再管。
庫裡南加速沿著湖畔駛入公路,留下一捧金錢味道的尾氣。
高懷禮生得高大,練遊泳更放大了四肢優勢。
健碩俊美的身材遠看賞心悅目,走近了看,肩寬,胸膛也寬,整個龐然大物。
哪怕年輕,身高差距一碾壓,就生出壓迫感了,挺唬人的。
他叫網紅掐斷了直播,又找到門衛,一臉不悅地告知這人打擾了自己,下次要再看到他,就要業主委員會換掉物業所有人。
假沈翎的威壯完聲勢,高懷禮黑著臉等來公交。
刷卡,上車,滿座。
他熟練走到後門,低著頭躲開拉環,手隨便一抬就抓住了掛拉環的杆子,掏出手機開始刷。
沒有特彆的消息提醒,倒是有各類班級群通知,亂七八糟。
他打開軟件找那個網紅,6千粉已經漲到1萬了。
“大家看到剛剛那倆男女沒?嘿,誰知道什麼關係啊。這麼年輕,女的肯定被包養唄,車?金主的車不開白不開,大家有沒有覺得那男的對那女的挺不爽的啊?不爽就對咯,搞不好是老爹的小情人,哈哈!”
表情賤兮兮。
高懷禮皺眉點了實名舉報,然後把這人主頁轉發給了一起打球的某哥們兒。
“這人純傻雕,把他主頁密碼黑了給我,回頭自助烤肉你隨便選。”
大清早,對麵肯定還沒睡醒,高懷禮將手機扔回兜。
關係?
他和沈翎是什麼關係?
一夜淺眠帶來的困頓在他腦子裡駐紮,高懷禮卻還是忍不住回想跟沈翎相見的第一麵。
夢到過多少次,每個細節都如手心的掌紋那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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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懷禮沒見過父親,據他媽高蓮蓮說,大齡婦女春宵一度,對方爽完一哆嗦就人間蒸發了。
高蓮蓮原本是有編製的小學老師,偷偷跟朋友合作賣鋼琴,後來被舉報,乾脆辭掉了教師工作,專心做生意,一直想生個女兒繼承她多愁善感的藝術細胞。
懷上高懷禮後她還神經大條地沒發覺,獨自去英國旅行。
高蓮蓮女士總說,她人生首次感受到孕吐惡心時,正在二手書店翻一本原文譯版《銀河係搭車客指南》,整頁就認識42這一個阿拉伯數字。
巧得很,她42歲。
去完醫院後就決定了,給孩子取名叫高四十二。
為了紀念,高女士把書買了下來,帶回國,到預產期才躺在病床上百無聊賴地重新翻閱,發現書封底右下角很隱蔽的地方有一串號碼,還用娟秀的楷體寫了兩個字,懷禮。
高懷禮五歲就聽這故事,聽得耳朵起繭,一言難儘。
“我名字就這麼改了。”
每次他都這麼接話。
他真的會謝,否則就頂著高四十二的名字,他感覺自己會在青春期的某一天想不開一頭撞樹上。
“懷禮”是中文,號碼卻並非國內手機號碼。
兒子7歲那年,高蓮蓮終於費勁九牛二虎之力,聯係上了二手書店的店主。
她還慫恿高懷禮用英語跟人家交談。
那時互聯網剛普及,高家算很早就擁有台式電腦的了。
高懷禮很懵逼,對著280p的視頻攝像頭撓後腦勺大喇喇說:“hello,thank you,thank you very much!”
文化課不好,身體倍兒壯,高女士嚷嚷親親兒子基因突變了,不是說大齡產子都是小弱雞麼。
最後還是高懷禮用座機給英語老師家打電話,才終於把意思傳達到。
店主咧著嘴說,這書的主人是一家中英重組家庭,共四口人,母親是個年輕華人,以前老來捐書,但已經搬到其他地方去了,他也得托人打聽。
店主拍了其他書的書角過來,每一本後邊都寫著“懷禮”。
字體也慢慢有所變化,從蠅頭小楷變成飛揚的行草,又到極具個人筆鋒特色的花體。
字帖上的花體英文就那樣,“禮”字最後一筆像個L,勾帶出浪漫的卷。
後來高蓮蓮得了肺癌,不賣鋼琴了,成天除了治療就隻惦記這事兒。
得在死前找到給高懷禮取名的那個人。
高懷禮當時都14了,身高1m78,方圓十所學校有名的俊少,正值叛逆期,跟他媽鬨彆扭。
“多新鮮,你不給我找我爸,找個陌生人乾什麼?準備把遺產留給彆人啊。”
高蓮蓮頭發花白,舒服躺在陽台搖椅上,臉因陽光添了點血色。
“你媽我這麼多年還真沒想過男人。”她眉飛色舞道,“兒子哎,我有直覺,捐書的肯定是個姐妹,不信你等著瞧吧。”
興許是老天爺覺得這輩子待高蓮蓮太差了,在某個暴雨的傍晚,給高蓮蓮的微信送來了一條好友申請通知。
接下來的4年,高蓮蓮終於想起來惋惜生命苦短。
加她的女人自稱沈翎,說書都是她捐的。
當高蓮蓮興致勃勃說起當年旅行的故事後,沈翎發來了一條語音。
高懷禮做完體能訓練回來,餓得前胸貼後背,渾身都是汗味。
打開門,他媽對著手機喜笑顏開,恨不得鑽進去抱住那個她引以為知己的女人。
“兒子啊快來喊小姨,快!你小姨說話多好聽啊,在國外待了幾十年的就是不一樣!”
高蓮蓮叫道。
“以後媽走了,你就小姨一個親人了,記得要給她養老啊,哈哈哈!”
高懷禮無語,轉去廚房點燃煤氣灶準備做飯。
煤氣灶像媽媽帶他去馬戲團看過的火圈,藍色的焰火被窗戶裡漏進來的風吹成麵條人。
泥巴味,又要下雨了。
最大火空燒了30秒,落下兩滴水瞬間蒸發。
懷著莫名的抵觸吃完飯,高懷禮才不情不願去聽語音。
跟高蓮蓮略顯沙啞的嗓音不同,沈翎的聲音極動聽,堪比最貴的施坦威鋼琴剛校好的音色。
很脆,聽過一次就忘不掉。
沈翎淡淡說:“哦,你給他取名懷禮嗎?我也很喜歡這兩個字。我很久沒回中國了,這兩個字是我在字典裡看到最喜歡的兩個字。”
高懷禮還從沒覺得自己名字這麼好聽過。
語數英老師天天恨鐵不成鋼地吼。
“高!懷!禮!你走體育就能上課睡覺打呼/寫紙條跟人對罵/倆眼無神思春了是吧!給我去操場跑10圈!”
他倒樂得去跑,便跑邊想,原來帶點倫敦腔喊他名字,是這種感覺。
心底沙沙的,打翻了一盤紅豆。
還是煮熟加了很多糖的紅豆。
高蓮蓮和沈翎一直沒見上麵,頗為遺憾。
本來高懷禮還覺得他媽太能咋呼了,人家不就一陌生人麼,脾氣性格再好,再跟你聊得來,咱也根本不熟。
但當高蓮蓮緊緊握著他的手,呼吸機上嘀嘀變成一條紅線時,已經被南體提前錄取的18歲的高懷禮突然有了一種無依無靠感。
做過心理準備,那一刻卻還是很用力地被拋棄了。
他忍著難過給沈翎發消息,通知她母親去世。
沈翎估計工作很忙,過了四個多小時才看見,然後趕緊打了語音過來。
“懷禮。”她輕輕地說,沒有哭腔,“你不用擔心,我就要回國了,大概在你入學以後第二個月,你……可以把我當成你的親人。”
高懷禮伏在母親身上,固執地不允許護士動她,將手機放在母親耳邊。
沈翎說:“不,我就是你的親人。”
高懷禮吻了吻母親皺皺的眼皮,認真回道:“好,我記住了。”
你把我當侄子,我就給你養老。
很奇妙,漂浮的雙腳落地,高懷禮的風箏線再次被人拉住。
還是一個從未見過卻給了他名字的人。
入學後,一切妥當,填入學信息表家庭情況那欄,他提筆頓了頓,寫了沈翎的名字。
南江機場。
高懷禮打扮得規規矩矩,穿迎新買的白襯衫,問汪川他爸借了條格子領帶。
他這種走陽光健氣大帥哥路線的體育生,穿材質不太好、剪裁也很大眾版型的襯衫有點不倫不類。
肩膀窄了,腰太寬了,下擺塞進牛仔褲很長一坨,搞得胯那裡臃腫地跟塞了三室一廳似的。
高懷禮抱著一捧奶白色的香水百合站在出口等,時不時扯一下襯衫。
按原時間已經該降落了,但大雨在即,很多航班延誤,沈翎的飛機可能還在空中懸飛等待塔台調控。
發了消息也沒回,高懷禮百無聊賴地往上滑動翻看。
母親的手機卡他也裝進手機了,每月交月租保號,偶爾切換過去看看她跟沈翎的聊天。
臉長得帥不愁女孩青睞,有個鵝蛋臉妹子湊過來,指著寫著“接沈翎小姨”的瓦楞紙牌道:“喂,你接長輩怎麼送香水百合呀。”
因為母親的關係,高懷禮對女孩子很有耐心。
他關閉屏幕,笑了下,說:“花店這捧最好看,我就買了,有什麼說法嗎?”
女孩捂嘴道:“香水百合的花語是愛情呀,偉大的愛情,恩恩愛愛長長久久呢。”
一瞬間高懷禮眉毛就垮了。
濕漉漉的、被雨淋過的小狗般的帥氣。
女孩道:“要不你轉送給我?哈哈哈。”
看他好說話,還真的來扯花束飄逸的蝴蝶結絲帶。
高懷禮連忙把花挪走,往肩膀上一扛:“不好意思,千金不換。”
心裡其實快尷尬死了,瘋狂祈禱沈翎太久沒回國,不懂這些虛頭巴腦的門道。
大不了日後再補送康乃馨吧。
說到底,他知道康乃馨是最適合送長輩的。
隻是冒著雨一進花店,收起傘,清新的芬芳就衝昏了他的頭腦。
當時他在想,小姨要回國了,就要見到小姨了,他得買點又貴又高雅,配得上小姨的花才行。
潔白的香水百合被綠葉簇擁在中間,瓣芯處淡淡的綠,瓣尾打著卷,讓他立刻想到了那個L的花體寫法。
沈翎就是這時候走出玻璃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