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鹽礦泉水(1 / 1)

沈翎不急不緩地說了十分鐘,中途沒有喝水。

直到她演講結束,汪川才猛拍了下高懷禮的後背,低聲笑道:“真這麼惦記啊,在東明的事你跟她交代了?”

說到“她”,汪川拿眼皮掀了下主席台。

高懷禮靠回塑料椅背,兩條腿岔開,百無聊賴地回道:“我交我的女朋友,有什麼可交代的。”

汪川道:“畢竟是長輩嘛,你家裡沒監護人了,這種事正常長輩都會關心的。”

他憋什麼壞心思,高懷禮還不清楚麼。

“少唯恐天下不亂。”高懷禮涼涼道,“我再說一次,小玉的事彆跟人說,敢嘴賤,小心你爹泳池裡一蹬腿,把你的頭踹進直腸。”

“喲,健將就是不一樣啊,說話賊有底氣。”

“所以你有種百自也遊進49秒?”

汪川笑嘻嘻擺手:“不行不行,兒子我不行,還是爹爹你來吧。”

高懷禮能在這幫兄弟裡混得開,主要還是性格好,跟誰都能做朋友,沒什麼脾氣。

不像有個拿了全錦賽混合泳第一的,回學校就開始裝大牌,狗眼看人低,大家都多多少少有意孤立他。

帥,人緣好,大運會露了臉,名氣飆升。

在南體,高懷禮也是明星待遇,很多藝術院校的女生都押寶他會紅,跑來到處打聽他名草有沒有主。

有主了也可以鬆土,這都是原話,不過汪川很講兄弟義氣地擋了。

高懷禮有沒有女朋友?

有。

可不能說,保密。

比起沈翎這種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人,汪川對那個女朋友小玉更感興趣。

“兩個月沒去東明找她了,你再不去,人家可就跟著壞人跑了。”汪川說。

高懷禮想了會兒,說:“三天前,她來南江了。”

“什麼?!”

這下真把汪川驚到了。

“她來找你?”不禁碎碎念,一通腦內,“這是真纏,啊,不,真愛上你了啊,你來真的?”

高懷禮不是喜歡驚喜的激情男大,汪川見過小玉,也不像是胡攪蠻纏的小女生。

也許看走眼了?

那晚上燈光昏暗,周圍吵得要死,滿屋子烏煙瘴氣,隱約除了一點臉龐的輪廓能看清楚,其他就純靠感受。

高懷禮抱著胸,很難得沒再盯著沈翎。

“不是來找我的。”他有點煩,“一聲不吭就來了,通知我一下,然後也不聯係我。”

汪川瞪大眼睛。

“那可就不怪哥們兒說話不好聽了,她不會是來走穴的吧。”

想當初他們就是這麼認識小玉的。

名義上是男女朋友,可此次跨越小半個地圖來南江,卻不跟男朋友說明來意。

就算跟三兩閨蜜來旅遊,也好歹讓高懷禮刷個存在感。

高懷禮道:“我要是知道她來乾嘛,我煩什麼?早上我還去了趟警察局。”

汪川脫口而出:“窩草,牛逼。”

高懷禮踹了下他小腿,警告道:“不是你想的那些亂七八糟,我聯係不上她,擔心她出事,就去報失蹤。”

說罷自嘲笑笑。

“結果填單子才想起來,我連她姓什麼都不知道,身份證號也不知道,還連電話都沒有,你說,她這是愛上我?”

汪川琢磨出不對味兒來了。

這反過來了。

高懷禮怎麼才像被女人耍得團團轉的舔狗。

汪川忽然覺得自己肩頭擔子變重了,肩負起把兄弟從泥潭裡拉出來的艱巨任務。

他輕鬆地聳肩道:“行了吧,玩玩就行了,你還真把雞當女朋友?”

努努嘴。

沈翎端坐在主席台,影子很纖細的一團。

“贗品就是贗品,她特麼就算是來接業務的又怎樣,正品就在你跟前呢,喏。”

高懷禮目光淩厲地掃向他,他這才拍拍臉,住嘴。

“嘿嘿,說誰都不能說你心肝,懂的懂的。”

講座結束後,在籃球館有一場免費的醫療問診。

湊熱鬨的人群蜂擁流散,操場漸空。

高懷禮先是沿著橡膠跑道埋頭跑了五圈,渾身如同被雨打了般濕透,隨便呼出一口氣都滾燙。

他沒洗澡,找了個水池衝頭。

食堂樓下小賣部裡的礦泉水就幾種,兩塊的冰露,三塊的農夫山泉。

高懷禮進去看看就出來,再拐了個很大的彎去西邊圖書館。

自動售賣機裡有海鹽礦物水,他拿了一瓶。

陸續有人從籃球場的方向走向宿舍,高懷禮順手打招呼,問道:“那邊免費問診還有嗎?”

“有啊,還上機器了呢。”

“什麼機器?”

“好像是醫療室的器械要換,一堆校領導跟醫生在那塊兒,你自己看看唄。”

“謝了。”

高懷禮加快速度,跑到籃球場正門,進去一看,裡頭儘頭處擺了四張桌子,坐了四個穿白大褂的年輕醫生。

都不是在主席台上講過話的,看著挺青澀,捧著筆記本記,大概是那群醫師帶的學生。

排隊的以女生居多,三三兩兩稀稀拉拉。

高懷禮沿著側麵跑進去,站在距離壞籃球框十多米的地方望了望。

沈翎不在。

“草哥,你也來找醫生問診啊?”有女生笑著問。

都是汪川這賤人,到處喊他草爹。

反正他名字諧音也不太正經,就默許了。

校內論壇喊他校草,都是在鍵盤上打打,當麵還是正經叫高懷禮的。

結果被汪川一傳播,男生起哄,又微妙有點對“校草”這一頭銜的嫉妒,紛紛喊他草爹。

女生們含蓄點,但草哥比草爹也好不到哪兒去。

高懷禮回贈一個微笑,眉尾水漬還沒乾,掛著濃黑的眉毛,有些生嫩野蠻的英俊。

“我找人,這就四個醫生嗎?”

“一開始是年級大的,後來他們去休息室了。”

女生給他指路。

看到他手上握著水,跟握啞鈴似的,開玩笑攤開手掌:“我剛好渴了呢,給我喝唄,六塊錢我轉你。”

高懷禮往右大跨了一步躲開,邊倒退邊舉著水說:“下次請你喝啊!”

休息室就在籃球場小門往右走廊的儘頭,高懷禮一進去就看到很多人,而且都是老師。

通過窗戶,他看到了沈翎。

他們在檢查心肺呼吸機,一名打羽毛球的男同學脫了上衣,躺在台子上,胸口貼著很多亂七八糟的線。

沈翎就是心外科的,她對係主任說了什麼,係主任忙點頭,遞給她一本名冊,被沈翎身後的白大褂接過去。

隨後,沈翎自機器前走出來,踱到男同學身邊。

彎下腰,順滑的頭發也掃到了男同學的肚臍。

她在聽心跳。

高懷禮看到那個點頭之交的男同學小腹縮了一下,也許是在憋氣,也許隻是緊張。

沈翎又按了按手下精瘦的皮膚,尤其是心臟跟肺的位置,並問問題。

她的手上戴了橡膠手套,卻更加貼合地勾勒出了手指的形狀。

纖細,指頭尖翹。

這時,那名記錄的白大褂抬頭瞟了眼眾人。

高懷禮倏地蹲下了。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正常看,卻有種偷窺被抓的心虛。

他走到了緊急出口,門發出鈍澀的嘎吱響,在空檔的樓梯間形成回音。

他在台階坐下。

礦泉水已經沒那麼涼了,溫熱。

本來準備買常溫,當時也不知道在想啥,一不小心就點了冷藏。

也不知過了多久,笨重的門再次被推開。

噠,噠,噠。

很細的高跟鞋點地的聲音。

高懷禮還沒來得及轉身,肩膀上就多了一絲涼意。

然後,滿鼻的酒精味道湊近了他,一連串直挺挺的發梢戳著他的斜方肌滑了下來。

沈翎手套已經摘了,細白的指尖按著他的肩膀,說道:“剛剛怎麼不進去。”

高懷禮一瞬間很僵硬。

他等沈翎站直了,才摸著台階站起來,又噔噔往下跨兩步。

幸好籃球館有地下室。

幸好他坐的是往下的台階。

要是往上的台階,他刻意往上跑就有點蠢了。

“人太多。”

高懷禮憋了口氣,捋平心跳生怕她聽見,假裝很順手地把水遞給她。

“你怎麼知道我在?”

“學生告訴我了,你在南體很出名,問了下就知道。”

沈翎接過水直接打開喝。

一上午她都沒有喝水,也沒有指使學生跑腿幫她買一瓶。

她從不喝沒有味道的水,比如礦泉水、白開水、泡過好幾泡的茶,乃至白米粥等。

擰上瓶蓋,舌尖自唇縫一閃而過。

漂亮的丹鳳眼在鏡片後帶上了幾分探究。

“早上出門很早?”

“嗯,我昨天半夜想到個事,得趕緊辦,一早就出門了,沒跟你打招呼,我是不是關門聲音太重吵醒你了?或者是我拖鞋聲音太大了,下午訓練完我去超市買雙軟底的。”

高懷禮說得很快,連個氣口都沒有,一大堆話扔出去。

沈翎笑了,輕盈的笑,像撓癢癢。

“你睡一樓,我睡二樓,這也能被你吵到,那我睡眠質量未免太差。”

“我們手腳都很重,室友還說我手腳綁了秤砣,沒吵你就行。”

沈翎已習慣他不合年紀的拘束。

剛開始還會拿這說笑,但幾次高懷禮都不像是樂意聽,她就漸漸不說了。

“還想著下午要來,趁早餐跟你說一聲,沒想到根本沒見著你,剛剛在操場認真聽講了麼。”

“聽了,現在還記得。”

高懷禮心中滲出一絲得意,仿佛賭中了沈翎要考他。

“要寫聽後感嗎,500字,1000字,要是學校有KPI要完成我一定寫。”

他看著沈翎,爽朗笑,整個人放鬆了些許。

沈翎說:“你媽媽跟我說過你的記性很好,看來是真的。”

高懷禮認真點頭:“沒錯,我記性還可以。”

近距離,沈翎更像一尊玉人。

她的頭發不是全都這麼直,耳畔的碎發就彎彎的,修剪得很有層次感。

也許是常常惹她煩,就被彆到耳後,形成小月牙的形狀,很俏皮。

“你是你們學生會會長嗎?”沈翎又喝了口水,驀地開口問。

高懷禮直視她,搖頭:“我不是,大三才能當,問這個乾什麼。”

沈翎道:“噢,隨口問問,本來想打聽個人。”

“你說,也許我認識。”

“你們係預錄取的大一新生,9月入學,叫曲暨。”

高懷禮了然道:“連你也聽說過曲暨?”

沈翎微微偏頭,反問:“他比你還出名?”

高懷禮並不想承認,但在沈翎麵前,他又不願表現得毫無氣度。

“還可以吧,是個好苗子,身體素質不錯,據說從小就是當泳隊下個十年的領頭羊培養的,沒想到會來南體,以後很可能出成績,校領導都重點關注。”

說罷,他頓了頓。

“這個曲暨很有背景麼。”

“怎麼這麼想。”

“他體檢各項數據據說都是超神級彆的,這種人,應該直接參加奧運會。”高懷禮思索片刻,“結果到18歲,都還沒參加國際賽事,我猜想他家裡人不想讓他吃苦。”

沈翎將水換了個手拿,說道:“沒那麼玄乎,可能有彆的規劃吧,我也是聽你們領導提了一嘴,說心肺功能不錯,大腿很有力量,能打水。”

她該回去了,轉身去拉門,高懷禮一個大跳搶在她前麵,幫她拉開大門。

沈翎一愣,回頭看了看他一秒前站的位置。

平行得有四米遠,五級台階高度也有一米,就這麼風馳電掣地瞬移過來了?

驚人。

高懷禮把水拿過來揣自己兜裡,說道:“你開車來的嗎。”

沈翎點頭:“對,今天下雨,上午沒去醫院,直接來你們學校了。”

高懷禮低聲道:“那要不要去看我訓練。”

沈翎詫異地說了聲:“啊?”

高懷禮罵了自己一聲,又說:“算了,我瞎說的,你工作完就自己走吧,我晚上坐公交回去。”

原來是想蹭車。

“我以為你很抗拒我來你學校,被你的同學看見。”沈翎說。

“哪有這回事!”高懷禮皺眉,“是不是我讓你誤會了,我道歉。”

沈翎的左手也扶上把手,跟高懷禮隻有一掌寬的距離。

“因為你從沒當著彆人麵喊過我。”

她身上的酒精味不是讓人討厭的類型,有種清幽的香。

酒精味好,比香水好。

這股脫不掉的冷靜自持的氣息宛如在沉淪迷醉中垂下了一根紅色的警戒線,發出公告提醒並非什麼都能發生。

高懷禮縱容鼻腔貪婪地呼吸,沉著嗓子說:“沒機會喊。”

他咽下口水,妥協認命般。

“小姨。”

沈翎回休息室了。

高跟鞋踩在地麵上,就像踩穿了雲朵,讓人根本想象不出來那麼細的根承托著如此修長沉靜的成年女性的身軀。

小小的樓梯間變成海綿,每個氣孔都殘留著她的氣味,她的溫度。

高懷禮不敢多待,徑直原路返回到球館,再走進濕漉漉的陽光下。

他掏出手機,有些焦急甚至暴躁地加了條綠氣泡。

“你到底在哪,能不能彆當我不存在。”

口袋裡晃著半瓶水,他慢慢走向垃圾桶,心煩意亂地站了會兒。

然後擰開瓶蓋,仰頭。

嘴唇貼合瓶口細細地舔了一圈,一點點,一滴滴,留戀品嘗喝掉了水。

哐當。

空瓶扔進桶,果斷,全然不似剛才那麼被珍而重之。

就像被丟掉的是高懷禮那令人不恥的覬覦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