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李屹奶奶去世後的那年寒假。
她點撥了他兩句,讓他多找南軒參與校企合作的事,憑借他優異的在校成績和南軒對他特殊家庭情況的關照,李屹順利拿到了某企業的實習名額。大致模式應南嘉也不太清楚,隻知道他沒時間去兼職賺錢了,所有閒暇幾乎都泡在了電腦前。不過很快就有了收獲。
那年寒假,桐大期末考結束之後,應南嘉收到了李屹的微信,叫她去校外一家火鍋店吃火鍋,應南嘉去赴約了。到了之後,李屹將菜單遞給她,讓她想吃什麼隨便點。他雖然竭力克製,臉上的喜意卻怎麼著也壓不下來。
應南嘉配合著點了幾份肉,將菜單遞還給他,李屹看完,睨了她一眼,說:“怪不得這麼瘦了吧唧,就吃這麼點兒?”
應南嘉:“……”
她不做聲,眼睜睜看著他在上麵又劃拉了許多。最後果然沒吃完,應南嘉又不會幫他分擔,他自己又舍不得浪費,最後死撐著全囫圇下了肚,差點沒噎死。
當然那都是後話。當時李屹點完餐,等鍋底煮沸的功夫,他從兜裡掏出兩個信封,將其中一個遞給她,鼓鼓的,裡麵裝了不少現金。
李屹摸了摸鼻尖,說:“這裡麵是五千塊的現金,這學期實習賺了些,還有在網上接了幾個做小程序的活……先還你這些,剩下的我之後有了再慢慢轉給你。”
應南嘉並沒打算讓他還,但她知道,如果不接受,兩人勢必得在火鍋店大吵一架。她勉強能理解他明明這麼窘迫了還非要收緊褲腰帶死要麵子這回事,畢竟對有的人來說,麵子比天大。她接過,眉梢一挑:“現金?”
“嗯,特地取得。”李屹不好意思的抓了把頭發:“轉賬輕飄飄就沒了,取出來還有點分量。”
應南嘉唔了聲,隨手將信封塞進包裡,餘光落到另一隻信封上,問:“那一些是?”
李屹頓了一下,才說:“準備過年回家給我二叔一家。”
應南嘉抬眸:“你不是說你沒有親人了。”
李屹目光沉下,方才眼底的喜悅消失無蹤,變得稍顯尷尬:“有的吧,隻不過……算了,不是什麼好聽的事,就不跟你說了。你呢,過年怎麼過?回家嗎?”
應南嘉說:“不回。”
語氣淡淡的,眉心卻微蹙起來。
李屹察覺到了,視線在她臉上端詳了幾秒鐘後,挪開,抬手拿起一盤毛肚下進鍋裡:“這個燙幾秒就熟了,快吃吧。”
應南嘉:“嗯。”
他們四兩撥千斤的繞過了這個話題。
雙方都不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彼此都不想說,另一方也都沒再追問。
隻不過,出乎應南嘉預料的是,除夕那天夜裡,她接到了李屹的電話。
他在那頭默不作聲許久,等到應南嘉耐心快要告罄的時候,才啞著嗓子問她:“還在學校對麵的公寓嗎?”
應南嘉說:“是。”
李屹又問:“一個人?”
應南嘉嗯了一聲。
電話那端,李屹頓了挺久,問她:“要不要出來喝酒?”
應南嘉屏住呼吸,幾秒後,掀開唇:“要。”
李屹輕笑了聲:“等著,我去接你。”
二十分鐘不到,他出現在了公寓樓下。
兩人碰麵,應南嘉沒問他為什麼沒有回去過年而是出現在了這裡,他也沒問應南嘉為什麼一個人過年,兩人緘口不提,沉默著搭了輛出租車,一路行駛到市中心的酒吧一條街。
下了車,李屹兩手插兜站在巷子口,回過頭問應南嘉:“去哪家?”
應南嘉微頓,抬眸看他:“不是你叫我來?”
李屹擰眉,視線在四周逡巡了一圈,最後隨手一指:“就那家吧。”
除夕夜裡九點多,原本熙攘的酒吧街冷冷清清,許多店鋪早已經打了樣,隻餘零星幾家還開著。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那家店,一進門,應南嘉錯愕了瞬。
她原本以為這種時候店裡應該沒什麼人,卻沒想到不大的店鋪幾乎坐了一多半的位置,裡麵放著強烈的重金屬音樂,熱鬨到近乎嘈雜。
李屹找到了相對偏僻的一個位置坐上,服務生拿著酒水單上前詢問他們要喝什麼。李屹看了一遍,對上麵那些洋酒半懂不懂,最後要了一打啤酒和果盤小吃,他怕應南嘉喝不慣,又隨手幫她點了杯長島冰茶,想著她喝不下啤酒喝點茶也挺好。
彼時應南嘉幾乎沒怎麼進過酒吧,量也尚淺,對裡麵那些命名奇怪的飲品半懂不懂,那杯茶喝在嘴裡覺得苦苦的,有些難入口,她猜到裡麵大概有酒,卻沒想到度數那麼濃,於是也沒說,隻有一口沒一口的淺淺喝著。李屹好心辦了壞事,還茫然不知,以為她喝茶喝的儘興。說起來,當初的他們還尚且稚嫩,遠不如現在老辣。
酒過三巡,李屹有些上頭了,應南嘉比他好不了多少,卻因坐在暗色的燈光下,看不見她臉上的坨紅。李屹心裡憋著事兒,喝多了,難免想傾訴。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再怎麼隱忍,也需要偶爾宣泄一下。他寥寥說了幾句,應南嘉聽了個大概。
原來,李屹不是沒回去。他回了趟老家,帶著自己打工賺來的錢給了親戚一家,親戚家錢收了,卻沒讓他進門。他去了奶奶家看了眼,發現老房子門上落著鎖,鎖上一層厚厚的積灰,他沒有鑰匙,進不去,無家可歸,連夜回了桐城。結果因為沒提前打留宿申請,宿舍也進不去,跟宿管好話說儘也沒用,隻能放棄。
應南嘉問他:“那你這些天在哪兒住著?”
李屹嘲諷一笑,垂眸看著桌上的酒瓶,指頭在瓶子上的貼紙上一下一下的戳著,說:“學校後門一排小旅館,八十一天,跟老板講了價,給我算六十,我訂了半個月的,夠住到開學了。”
應南嘉聽完,怔然看著他。
或許是那杯長島冰茶讓她意識不清醒了,此刻看著李屹,她竟覺得他有些可憐。不是說他的經曆淒慘可憐,可憐的人多了去了,而是那一瞬間,她看著那樣的李屹,覺得心臟有些酸澀。
或許是她呆愣愣的樣子罕見的很,李屹幽深的目光一錯不錯的看著她,然後緩慢的、緩慢的湊近,進到咫尺距離,兩人的呼吸淺淺交纏在一起,帶著酒精的味道。
微醺狀態,李屹眼底泛著紅,看著應南嘉蹙眉凝望的模樣,他呼吸停滯,很快,又恢複往常那副桀驁不馴的表情,眉梢一挑,散漫著問她:“心疼我?”
應南嘉沉默著,不知道該不該據實相告。
不過李屹並不是真正的問她,他沒要她的答案,而是看著她,眼神裡雜糅著許多她看不懂的情緒,似動容,又好似悲哀。他坐直了身體,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抬手又開了一瓶新的啤酒,撩起眼皮告誡她:“應南嘉,永遠不要心疼男人。你心疼一次,他就會得寸進尺,心疼兩次,他就敢試探著去踩你的底線……聽見了嗎?”
應南嘉昏昏欲醉,卻在他幽暗的視線中,懵然點了點頭。
桌上氣氛因為這番話題變得沉重起來,與周遭的熱烈格格不入。李屹又自顧自灌了幾瓶酒,應南嘉卻沒在喝了,坐在一旁靜靜陪著她。
這種傷神的氛圍沒持續太久。夜裡十二點整,酒吧老板拿著麥克風和一個密封好的紙箱子上台,在客人們的歡呼聲中,宣告今晚的活動——除夕狂歡夜,正式開始!
他簡單兩句介紹了下規則,大意就是紙箱子裡裝滿了幸運球,隻有一個紅色,客人們以桌為單位,每桌都有一次機會抽獎,抽到紅色球的客人打開幸運球,做完裡麵紙條上的即興小遊戲即可免單。
老板從台邊挨個桌子抽過來,聽取了噓聲一片,一直到他們這桌。
老板將紙箱放在桌上,嘴邊放著麥克風,熱情詢問:“哇,帥哥美女組合,請問二位誰來抽獎啊?”
應南嘉坐正了身體,一句話沒說,隻看著李屹,琥珀色的眸子隱隱發著光。
李屹低笑了聲,對老板說:“她來吧。”
於是,紙箱子放在了應南嘉的麵前。
其他桌的客人也都抻著脖子好奇往過瞧。
應南嘉在這種氛圍裡,竟然覺得有些緊張。她抿了抿唇,抬手伸進了紙箱上的圓孔裡,片刻,細瘦的手指攥著一顆幸運球出來,熱烈的紅。
老板當即對著話筒歡呼一聲:“哇哦!今晚我們的幸運顧客誕生了!來請這位女士打開幸運球,看看裡麵的遊戲是什麼?!”
應南嘉依言打開紅色球,裡麵裝著一張折疊好的小紙條。她還沒來得及看,便被老板搶先奪過。
他打開,直接對著話筒念出來:“和現場任意一位異性擁吻一分鐘!”
話音落下,全場沸騰。
在看熱鬨這件事上,每個人都是興致勃勃的。
除了當事人。
應南嘉和李屹都愣住,四目相對,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些許僵硬。
但老板很會調動氣氛,看他倆沒反應,直接開始走流程。他問:“來來來,先請問一下二位是什麼關係呢?”
這個問題應南嘉不知道該怎麼作答,就像她不知道該怎麼給他們之間的關係下定義一樣,便緘默著不說話,隻看向李屹。
老板見狀,順勢將話筒遞到李屹唇邊。
他垂眸,語氣淡然道:“男女朋友。”
應南嘉指尖驀地收緊了下。
又聽老板說:“那正好,二位隻要擁吻一分鐘,就能獲得我們今天的免單獎勵!這還有什麼說的?來吧開始吧,大家掌聲鼓勵!”
現場響起劈裡啪啦的掌聲,伴隨著口哨和起哄的聲響。
李屹看應南嘉一眼,發現她隻靜默的坐在那裡,酒吧昏暗的光線隱藏住了她臉上大半的情緒,教人辨彆不清。
他倦懶地擺擺手,說:“不了,我們……”
“好啊。”這是應南嘉的聲音。她打斷了他到了口邊的拒絕,直直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眸晦暗著,殷紅的唇畔一開一合:“不是可以免單嗎,有便宜為什麼不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