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上公寓頂層。
應南嘉洗完澡出來,長發半乾未乾,帶著水汽垂在身後,沾濕了她的吊帶睡裙。或許是那杯酒的緣故,她從“孤島”回來時頭便隱隱痛著,泡了會兒澡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愈演愈烈。已經淩晨,她並沒有想睡的念頭,心緒煩亂著,所幸點了支煙站在臥室陽台前。
小區裡的路燈亮著,從頂樓向下看,隻有星星點點的暖黃色光暈,像螢火蟲一般點綴著朦朧夜色裡。午夜已過,明天就是除夕,路燈燈罩下被掛上了大紅色的中國結,已然掉光了葉子的樹乾上也纏著一圈一圈的彩燈,看不太清,卻能感受到節日將近的喜慶氛圍。
應南嘉遠遠看著,瞳孔卻逐漸失去焦距,虛落在夜色當中。
直到手機鈴聲響起。
原本簡單清脆的係統自帶鈴聲在寂靜的淩晨竟顯得有幾分刺耳。
應南嘉回過神,遠山眉輕蹙了下。
她將煙蒂從唇間取出,夾在指縫裡,青白色的煙霧徐徐向上飄著,她踱步到床頭,拿起手機,卻在看見來電時怔了一瞬。
屏幕上顯示著一串數字。
號碼存著,卻沒有備注姓名,歸屬地是本地。
應南嘉眸光輕閃,少傾,指尖劃向通話鍵。
“喂。”她聲音帶著吸煙後特殊的沙啞。
那端,寂靜了兩秒,傳來女孩一聲怯怯地問候:“喂?……請問是應南嘉姐姐嗎?”
應南嘉微愣,隨即嗓音冷淡地問:“你是誰?李屹的手機為什麼在你手上?”
“我是李青,李屹是我哥。”女孩子像是被她過於漠然疏離的語氣嚇到了,急切地自報家門,說完,又覺得不太準確,趕緊補充一句:“……堂哥。”
堂哥?堂妹?
應南嘉瞬間想到下午在立創樓下,跟在李屹身旁的那個姑娘。隻是,她從沒聽李屹提起過他有這麼一個堂妹——話說回來,他們在一起時,很少談及彼此的家人。
她語氣極淡的嗯了聲,問她:“李屹人呢?”
這句話像是一個開關,李青聲音瞬間帶上了哭腔:“我哥、我哥他在急診,急性胃出血……姐姐,我不認識彆人了,我隻認識你!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哥他還沒醒來,你能不能過來一趟醫院?”
應南嘉夾著香煙的指尖神經質地抽搐了下,燃燒過的煙灰被抖落在木地板上,碎成飛灰。她眼睫顫了幾顫,傍晚時在浮光她一杯一杯灌他酒,而他照單全收的那一幕,幾乎不需要刻意回想,便已經浮現在她腦海中。
四杯混合的烈酒。
喝到胃出血進急診。
應南嘉沒忍住,低聲暗罵了句。
緊接著問:“哪家醫院?”
李青一愣,忙說:“市一附院。”
“知道了,我現在過去。”
-
大約全世界的醫院氣味都是相似的。濃重的消毒水散發著淒苦的氣息,滲透到這棟建築的每一寸地方。
應南嘉喝了酒,半夜叫代駕廢了一番功夫。趕到醫院時已經過去了大半個小時。她頭發用鯊魚夾隨手夾在了腦後,素麵朝天,身上罕見的裹了件黑色羽絨服——是她臨出門前從衣櫃裡隨便拉出來的一件。
淩晨近三點。
急診室裡空空蕩蕩的,值班台前的兩個護士正坐著打盹,聽見有腳步聲,條件反射般地睜眼看過來。
應南嘉上前說明了情況。
護士說那人在輸液大廳,左拐往前走就是。
應南嘉扔下句謝謝,往她說的方向走,步履匆忙。
十幾米距離,拐過彎就到了。
這個點大廳沒人,空空蕩蕩的,所以唯二的兩個身影特彆明顯。
大廳靠牆壁的一排是應急病床,大約二十多個,隻有最邊上的一張上麵靠坐著個人。李屹臉色蒼白,嘴唇也失了血色,雙眸緊閉,眉心緊緊攏在一起,即使是睡著了,下頜也繃得直,一副冷倔難馴的模樣。
床邊幾步遠開外,凳子上坐著一個女生。
背對著她的方向,兩股辮,白羽絨服,沒認錯的話,是李青。
應南嘉腳步放緩走過去。
李青聽見動靜回頭,怔住,立馬站起身。
她兩手握在一起,頗為拘謹地問:“是應南嘉姐姐嗎?”
“是我。”應南嘉視線在她身上刮了個來回,發現小姑娘眼睛紅著,舉止膽怯,一副嚇怕了的樣子。她頓了頓,語調儘量溫和:“能跟我說說怎麼回事嗎?”
“嗯。”李青點頭。
應南嘉坐到了她旁邊,又抬眸看了李屹一眼。
他還維持著方才的姿態沉沉睡著,一動未動。
李青說:“我今天下午來找我哥,他給了我他公司的地址,等他下班我們去吃飯的時候,一出門就遇到你。”她停頓了下,小心翼翼瞥了眼應南嘉的臉色,才繼續道:“然後到了店裡,菜剛上來,我哥突然說他有事不吃了,讓我吃完自己回去。但我的包還在他車上,我到宿舍門口了才發現,再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說他馬上到醫院,讓我來醫院取……我到了以後發現他正在急診室裡麵,門關著,護士跟我說胃出血,我不知道具體情況,很害怕,就給你打電話了。”
應南嘉聽完,沉默許久,才問:“為什麼是我?”
李青說:“我哥手機沒有鎖屏,第一個就是你的號碼。”
應南嘉想聽的卻不是這個。
她偏過頭看著李青:“你認識我?”
不然不會一打通電話就叫她姐姐。
李青咬著唇,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
她看起來很緊張,坐立不安的,甚至是膽怯。想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解釋:“我取包的時候,在我哥的錢夾裡看見了你的照片,後麵有寫名字……你是他的女朋友,對嗎?”
應南嘉沒回答她的問題。
隻擰眉不解問:“什麼照片?”
李青回想了下,描述道:“一張證件照,藍色背景,上麵你穿著白色襯衫,頭發比現在看上去要短一些……是你的樣子,我沒有認錯。”
應南嘉怔住。
如果她沒記錯,那張照片應該是大四上學期,班裡安排讓拍藍底白襯衣的二寸證件照交上去,說是要上傳到學信網上。她和李屹當時在校外吃飯,吃完便隨便找了家照相館拍了,學校隻要電子版,店家建議他們最好也要上紙質相片,畢業前到處都要用。他們覺得有道理,就要了,拍完打印出來,兩人的紙質相片被李屹一起收著。
想來,大概是那時候,他從中拿走了一張。
這個念頭讓應南嘉喉間梗了梗。
像是被什麼東西堵著了,上不來下不去,平白卡在那裡,讓人喘息都覺得費勁。她麵色陰陰沉沉,垂著眼,遠山眉輕蹙起,似雲霧裡的峰巒。
“南嘉姐?”李青叫她。
應南嘉回神:“怎麼了?”
李青囁嚅著說:“抱歉給你添麻煩了,如果你不方便,我一個人待在這裡也行。”她大概看出了應南嘉態度的疏離和冷淡,並不像她預想中[女朋友]該有的樣子。
應南嘉抬眸,看了眼病床上還在昏睡的男人,目光悵惘,像沾了層霧氣,朦朦朧朧。滴管裡透明的藥水一滴一滴緩慢往下掉著,李屹手背搭在腹部,冰冷的液體順著針頭流進血管裡,隱沒不見。
她收回目光,淺淺搖頭:“沒事,我留下。”
於情於理,她都不該走。
這一留,就坐到了清晨。
六點剛過,醫院還沒開門,應南嘉就被李青推醒。
小姑娘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的,手裡拎著一杯豆漿和兩個熱乎乎的大包子遞過來,有些不好意思道:“門口隻有這家出鍋了,我就買回來……姐姐你吃點兒墊墊。”
應南嘉沒什麼胃口,但看著小姑娘討好的笑,還是接了過來。冬季太陽升得晚,外頭漆黑一片,也不知道她哪來的膽子一個人跑出去買東西。
應南嘉將吸管插進杯中,淺淺喝了口豆漿,“謝謝。”
“不會不會。”李青隱隱舒了口氣。
應南嘉見她沒動,問:“你吃過了嗎?”
李青忙說:“我吃過了……醫生說我哥得禁食24小時,所以我沒買他的。”
應南嘉:“嗯。”
豆漿喝了半杯,應南嘉便飽了八分,她將紙杯放到一旁。
李青見她不吃了,猶豫了會兒,說:“南嘉姐,我今天要回老家,早上八點的火車……我可能得先走了。”
應南嘉一看時間,已經近六點半了,從這邊到火車站還得個把小時,時間很緊。而且,李屹還沒醒。她問李青:“不等他嗎?”
李青半低下頭,赧然道:“我哥他……過年一般不回去。”
意料之中。
應南嘉“唔”了聲,沒多說什麼。
“走吧,注意安全。”
……
送走李青,應南嘉將包子分給了值夜班的護士,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時找了一圈,最後在角落找到了充電寶。她掃了一個,給手機補上電,又重新坐回了輸液大廳。
還是昨晚的位置,跟李屹病床中間隔著兩三米的過道,不近不遠。這是昨晚她來時,李青坐著的地方。空間距離有時候能恰巧說明一些東西,比如,李青和李屹之間並不親近。
至少大學在一起的那兩年多,她從未聽李屹提過這個名字。還有李青說,她哥一般不回家過年。應南嘉當然知道。跟李屹在一起的那兩年,每年除夕他們都是在一起過的,就在學校對麵的那間小公寓裡,買上些吃食和酒,放一部感興趣的電影,煮好速凍餃子,坐在沙發上邊吃邊看。看完,困了,洗個澡,然後躺在那張一米五略微狹窄的床上,互相依偎在一起。
應南嘉有家跟沒家一樣,不願意回。
而李屹幾乎沒什麼親人了,無處可回。
那時的他們就像是兩個行走在沙漠夜裡孤獨的可憐蟲,要麼抱團取暖,要麼各自等著被凍死。
某種意義上,是她和李屹互相陪伴著度過最低沉的那段時間,每每跌到低穀的時候,彼此拉扯一把,不讓對方或自己墜下去。
應南嘉想著,恍了神,心上沉甸甸的,像壓著塊石頭,一晚幾乎沒怎麼睡,頭也疼。她有些想抽煙,但出來的匆忙,沒顧上帶,醫院也不讓。應南嘉抬手,沒什麼顧忌的在臉上狠搓了一把,頭腦霎時能清醒了些。
李屹醒來是在八點之後了。
他睜開眼,看見應南嘉的第一反應就是詫異,然後眉毛往下壓,沉著張臉,聲音也沙啞乾澀。
“怎麼是你?李青呢?”
“回去了,一個小時前走的。”
“誰讓你來的?”他問完,似乎明白自己說了句廢話,擰起了眉,冷著臉趕人:“我沒事,你走吧。”
應南嘉沒走。
不僅沒走,反而站起身,走到他病床邊站定。
在這兒待了大半晚上,結果對方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趕她走,應南嘉心情可算不上好。她一不高興,說話就難免帶刺:“胃出血都不算事,什麼才算?喝到死嗎?”
她語氣很冷漠,表情也冷,不施粉黛的臉上隱隱壓著怒氣,眉心蹙起了淺淺的褶皺,琥珀色的眸子帶著冰碴刺過來,粉唇緊抿著。
她生氣了。
比她昨天看都不正眼看他的冷漠模樣生動的多。
李屹眸色深了幾分。
問她:“不是你親手遞過來的?”
應南嘉噎住,半天一句話說不出來,不占理。
良久,她懊惱地掀開唇,語氣生硬:“這次怪我,我沒想到……總之我會負責,醫藥費我隨後轉給你。”
李屹嗤笑:“你道歉的方式半點都沒變。”
應南嘉理虧,難得忍氣吞聲:“那你想怎樣?”
李屹沉默下來,少傾,撩起眼皮看向她:“真覺得抱歉的話,答應我一件事。”
應南嘉:“你說。”
李屹喉結滾動了下,淡淡開口:“今年除夕夜,我們一起過……我知道,你也一個人。”
應南嘉一頓,雙目澄明看著他,洞若觀火。
而後,揚起唇角,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