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和(1 / 1)

沉屙[破鏡重圓] 錢小漁 5034 字 4個月前

李屹的嘴大約在廟裡開過光。

應南嘉沒被凍死,但被凍得發起了高燒。

39度,頭上能煎蛋,實在扛不過去,她不得不在當天夜裡獨自一人打車去醫院掛急診。

值班醫生開了三瓶點滴,護士給紮上針,將人安排在一旁輸液大廳,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讓千萬彆睡著,小心空瓶了回血。應南嘉應下,撐著混沌的腦袋跟困勁兒作鬥爭。

第一瓶水快掛完的時候,李屹來了。

他兩手插兜,從急診旁邊的通道過來,穿過輸液大廳,直直著朝外頭出去,十幾二十分鐘後,再次折返回來時,手裡拎著一個臉盆。他沒看見應南嘉,應南嘉也沒叫他。

應南嘉知道他家裡有人在住院,他應該在陪床,替病人買一些飯食和生活用品,所以對他這個點出現在這邊,一點也不意外。而讓應南嘉真正意外的是,沒過多久,她頭抵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時,眼前明亮的光線被一道人影擋住。她遲鈍片刻,抬眸,看見李屹那張鋒利恣睢的臉,眉眼陰翳著,居高臨下審視著她。

應南嘉燒得頭腦都不怎麼清明了,仰著頭跟他對視著,眸光渙散,臉頰泛著紅。

李屹端詳片刻,眉梢一挑:“怎麼了?”

應南嘉說:“發燒。”

李屹視線從她那身敞開的黑色大衣上掠過,笑了下,上下牙狠一剮,說了句:“該。”

應南嘉沒吭聲,閉上了眼。

她難受的緊,沒力氣跟他打嘴仗。

隔了半分鐘,耳畔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焊接在一起的鐵凳子朝後磨了半寸,身旁驟然一沉,多了一個人。應南嘉掀開眼皮,李屹坐在了邊上。

李屹問:“你一個?”

應南嘉說:“嗯。”

李屹又問:“你不是本地人?你家裡人呢?”

應南嘉嘴唇緊抿,琥珀色的眼睛定定看著他,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李屹輕嗤一聲,也沒再問,從兜裡掏出他那飽經風霜的破手機,玩起了鬥地主。基本上戳一下,卡三秒,也不知道他怎麼玩的下去。應南嘉看得頭暈,索性挪開了眼。

兩人安靜地坐著。夜裡十點多,輸液大廳基本沒什麼人了,除了值班護士,再沒幾個病患。起先,應南嘉沒想明白,他為什麼坐在她旁邊不走。直到護士換吊瓶來的時候,說了聲“發燒多休息,男朋友陪護彆光顧著玩遊戲,幫忙看著點”。她這才反應過來,李屹竟然是陪著她掛水。

想明白了這一點,應南嘉指尖都顫了下。

她撐開眼皮,強打起精神,問:“你不用去病房守著嗎?”

“不用,人已經睡了。”李屹視線緊盯著屏幕,枯燥乏味的鬥地主讓他玩的無比專注。

應南嘉“嗯”了聲,垂落在身側的手冷冰冰的,她曲起手指,指尖抵住掌心,沉默了會兒,難得主動關心起:“一直都沒問過你,你家裡誰生病了?”

李屹:“我奶奶。”

應南嘉:“什麼病,嚴重嗎?”

李屹點在屏幕上的拇指一頓,彆過頭淡漠瞥她一眼,又收回視線,語調有些漫不經心,卻又像是無能為力後的徹底看開:“食道癌,中晚期。”

應南嘉怔住。

直到旁邊的人一局遊戲結束,手機裡傳來丁零當啷的音效聲,她才緩過神來。應南嘉仰頭,透明色的液體一滴一滴往下掉著,順著塑膠管緩緩流進血管裡,數九寒天,點滴是冰涼的,連帶著她的血液也一起變涼。

喉嚨裡泛起一股劇烈的癢,她驟然弓起背,整個人咳得天昏地暗,下意識地就抬起插著針的那隻手往胸口上撫,卻被旁邊的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了回去。

手機掉到了一旁空位上,李屹沒顧得上撿,擰著眉問她:“你幾歲?打針還得人按著?需要我把你手綁在扶手上?”

大約是兩人認識的太非同尋常,他說話總是夾槍帶棒的。

應南嘉沒功夫理會,撕心裂肺的咳著。

咳完,她瞪他,琥珀色的眸子冷冷清清,殊不知自己臉頰泛紅,眼角還沁著淚花……看起來跟被人欺負過似的。

李屹一頓,下意識抽回了手。

掌心細膩溫熱的觸感驀地消失,他手指輕攥了下。

見他沉默,應南嘉便也沒再說什麼。

她稍稍平複了下呼吸,沒紮針的那隻手從大衣兜裡取出手機,指尖在屏幕上一通操作後,李屹的微信提示音響了下。他莫名看她一眼,從一旁撈起手機點開微信提示,然後,英挺的一張俊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冷了下來。

對話框裡,顯示著應南嘉給他轉賬了五萬。

再一次。

“你什麼意思?真他…當我被你包養了?”

“你想多了。”應南嘉收起手機,用平靜的口吻陳述著事實:“你需要錢,我正好有。就當是謝謝你昨晚…和現在。”

李屹繃著臉,態度被她輕描淡寫地兩句話說得略微軟化下來——他確實需要錢,先前那五萬被用在了放療化療檢查拍片特效藥住院費等等繁雜的項目上,已經所剩無幾了。

李屹捏緊手機,手背青筋乍起,指骨泛著白,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被人當麵揭短……還是他名義上的“女朋友”,偏又無力反駁,他心裡鬱悶,說話也就不怎麼中聽:“看你可憐陪你打個吊瓶,就能值五萬塊錢?早說啊,以後但凡有這種活動,千萬記得聯係我!”

應南嘉看向他,隻問:“彆為了所謂的自尊心,貽誤了你奶奶的病情……或者,你現在並不缺錢?還是說有其他來錢快的辦法?”

李屹又是一陣沉默。

良久,他垂眸,肩膀垮塌下來。

“會還你的。”

“隨你。”

應南嘉合上眼。

……

這五萬塊讓他們之間關係緩和了些,卻沒能救回李屹奶奶的命。

當年夏天,老人去世。應南嘉是從南軒那邊聽到的消息,說院裡輔導員說李屹請了喪假。應南嘉怔住,在主動聯係與不聯係他之間糾結了半刻,最後還是去了通電話。

葬禮舉行的很潦草,從醫院太平間直接到火葬場,那並不是應南嘉第一次去那裡,以前南儀去世的時候,她也去過。一整天,應南嘉心情都沉甸甸的,她漠然看著李屹強打著精神忙前忙後,陪著一起的還有一個熟悉的麵孔——應南嘉想起來,她就是春節前,在超市裡穿著藍色羽絨服站在李屹旁邊的女人,她是李屹奶奶的護士,因與他們是老鄉,或許還有彆的什麼原因,便很是照顧他們。

火化結束,李屹捧著骨灰盒走到應南嘉跟前。他向來桀驁難馴的臉上頭一次露出深重的疲憊,眼下青黑,臉色灰白,嘴唇起了很多乾燥的死皮。他對應南嘉說,要把老人帶回老家去安葬,讓應南嘉先回去學校。應南嘉說好。臨走前,李屹叫住她說,那十萬我會還你。應南嘉一頓,順著他點了點頭。

兩人分道揚鑣。

之後便到了期末周,應南嘉忙著考試交作業,無暇他顧。等考試結束,她去南軒家裡吃飯的時候,聽他順嘴提起,院裡那個特彆優秀的學生這次考試成績一落千丈,來年的獎學金恐怕很懸。

飯桌上,應南嘉沒說什麼,直到晚上回了自己公寓,她才給李屹發了條微信,問他在做什麼。隔了半個小時,李屹才回複。

【打工。】

【你有事?】

應南嘉:【在哪兒?】

很快,李屹發過來地址。

在市中心的夜市一條街。

隔了會兒,又意有所指的補了半句話:【這邊很亂,】

未說出口的另外半句話可能是——這邊很亂,我很煩,你彆打擾我。

也有可能是——這邊很亂,你彆來。

應南嘉不知道,也沒問,更沒有去的打算。

她想了想,告訴他:【賺錢的方法有很多種,你選了最蠢的一種。】

近二十分鐘後。

李屹:【洗耳恭聽。】

應南嘉垂眸,發了定位過去。

地址是她所在的公寓。

然後便將手機扔到了一邊,轉身去了浴室。等泡個澡再出來時,已經一個小時後了。她點開微信,那則消息宛如石沉大海,沒有泛起一絲漣漪。

應南嘉也沒再理會,隻是躺上床臨睡著的時候突然想起,她發了她家的地址給他,貌似很容易讓人誤會……不過李屹如果問都不問,那就由著他去吧,尊重個人的命運,挺好的。

直到一個月後的某天,應南嘉正在陽台上畫畫,手機鈴聲響起,來電顯示是偌大的【李屹】兩個字。應南嘉恍惚了一瞬——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好像是他們認識以來,他第一次主動打電話過來。

應南嘉接通。

電話裡,李屹嗓音低冷:“下樓。”

應南嘉淡淡問:“什麼事?”

“下來你就知道。”李屹說完,掐斷了電話。

應南嘉直到手頭那一處畫完,才放下畫筆。她洗乾淨手,穿上鞋,不疾不徐的乘電梯下樓。剛出了單元,瞥見一旁靠著牆的男人。黑短袖牛仔褲黑帆布鞋,嘴裡叼著根煙,滿臉不耐煩的神色。他頭發長了好些,基本上恢複成了剃寸頭之前的模樣,暑假,即使是傍晚溫度仍舊居高不下,他頰邊滲出了汗珠,沿著鬢角往下流。

應南嘉一出現,他便看見了,薄唇張開,吐出了青白色的煙霧,擰著眉問她:“故意的吧?”

“嗯。”應南嘉抬眼:“有事?”

李屹站直了身,牙齒咬著煙蒂,右手從褲兜裡掏出一疊粉色鈔票遞到她麵前。

應南嘉垂眸:“不能轉賬?”

李屹煩躁地睨她一眼:“老板給的現金,我還得專門存卡上再給你?”

“行。”應南嘉收了,看也沒看,擰過身準備往回走,卻被李屹叫住。

“等等。”他抿了抿唇,赧然抬手在後脖頸捋了一把,清了清嗓子:“你說的賺錢的辦法,是什麼?”

應南嘉停下,回過頭,眸子在他臉上定住,“不怕我要你賣身?”

李屹眉梢一挑,拇指跟食指掐著煙蒂扔進一旁滅煙處,嗤嗤一笑,猛然湊近,漆黑如墨的瞳仁緊盯著她,嗓音壓低:“賣給誰?你嗎?”

應南嘉呼吸一滯,下意識往後,腳下不察踩空了台階,整個人踉蹌一步,直到被他一把攬住腰身才勉強沒摔倒。

應南嘉站穩。

李屹鬆開手,笑出了聲。

起先還隻是低笑,慢慢的再也忍不住,低著頭,兩側肩膀都顫抖了起來。等笑夠了,凝眸看著她:“應南嘉,彆裝了。”

應南嘉臉發燙,梗著脖子:“我裝什麼了?”

李屹輕嗤:“光說不練的假把式……全身上下就嘴最硬。”

“……”

應南嘉紅了臉,氣的。

氣完,還是帶著李屹上了樓。

她說的賺錢方法確實不是讓他賣身。

聽南軒提起,計算機學院籌備成立校企合作中心,引進本市相關企業與學院簽訂合同,可以為在校生提供就業和兼職平台,同時企業會將一些項目交給學院,用遠低於市價的價格拿到研發成果。

目前,校企合作中心還沒對外公布,南軒和其他幾個院領導正在進行考察,計劃選定幾個優秀學生進入企業平台實習,看看效果。機會難得,她想讓李屹去爭取,報酬肯定比他在校外打苦工賺得多,更學的多。

應南嘉簡單介紹完,末了說:“找我舅舅,他很欣賞你,大約會幫你。”

李屹問:“為什麼?”

應南嘉反問:“哪個老師不喜歡好學生?”

李屹默了默:“你為什麼這麼幫我?”

應南嘉一頓,聳了聳肩,半真半假道:“不是說,救風塵,幾乎是所有國人骨子裡都有的劣根性。”

這個答案讓李屹笑出了聲。

他點了點頭:“嗯……所以,好玩嗎?”

“好玩啊。”

“那你怎麼不玩?”

“……”

一語成讖。

後來,李屹抱著她,在那間公寓的雙人床上,“玩”過這世上最親密的事。他體溫熾熱,事後總愛將她抱在懷裡,她冰涼的腳蹭著他的小腿取暖,最後被他忍無可忍地夾在膝彎。

……

民宿久未熱起來,應南嘉又往緊縮了縮。

她兩腳抵在一起,半天仍舊沒能變暖,在這種寒冷中,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