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謊(1 / 1)

沉屙[破鏡重圓] 錢小漁 4315 字 4個月前

應南嘉記得。

確實是大三那年,開春,萬物複蘇,一片生機盎然的綠。空氣中揮之不去的柳絮和楊樹毛,跟蒲公英的種子一起,漫天飛著。

應南嘉以往從未過敏過,那一次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一整天上課時都還好好的,偏偏在傍晚時候,她吃完晚飯剛回到公寓,突然開始全身發癢發燙,先是手和腳,逐漸又蔓延到全身。等她去洗手間照鏡子的時候,皮膚已經被抓得通紅。起先她以為隻是單純的皮膚過敏,準備去藥箱看看有沒有什麼止癢的藥膏,但很快,她就覺得不對勁起來,整個人胸悶氣短,隱隱有種喘不上氣來的窒息感。

應南嘉當機立斷打了120,等救護車的當口,她很怕,第一反應就是給李屹打電話。但那時他們恰好因為某件事吵了架,兩人脾氣都執拗,互不退讓,將近半個月沒說過一句話。應南嘉倔犟且好強,電話剛剛撥出去,便被她顫著手生生掐斷,轉而打給南軒。她不敢把真實情況告訴舅舅,怕他擔心,隻說自己有點不舒服,先去醫院掛個水,等他忙完能不能和舅媽一起來醫院看看她。

電話掛斷,120及時趕到,她被送上救護車。到醫院之後,直接推到急診室裡做了心電圖一係列檢查,之後就是插氧掛水。吊瓶紮上去的時候,應南嘉已經神智不清了,她昏昏沉沉的躺在那兒,什麼都看不真切,迷蒙間卻見有人從急診室外狂奔而來,漫無目的地挨個床位找人,然後被兩個值班護士攔住……他急切地抓住其中一個厲聲問著什麼,護士轉身,指了指她的方向。

然後,那人身形一僵,三兩步衝到她的跟前。

他叫她的名字,喘著粗氣,嗓音沙啞,額頭滲出了涔涔汗水,那雙幽暗的眸子裡褪去了素日的戾氣,填滿了擔心與焦急。他握著她露在外麵未輸液的那隻冰涼的手,先是攥在掌心,緊接著又緊貼在他的側臉上。

應南嘉意識半是清醒、半是混沌,似乎認出了眼前的人,卻又不敢確定,掀開唇,嗓音微弱,帶著些許疑惑喃喃道:“李屹?”

“是我。”李屹說,聲音發著顫。他不住地親她的指尖、手心、手背,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重複著:“彆怕、彆怕,我在……”

應南嘉在他反反複複的耐心慰藉中,沉沉睡了過去。

等再醒來時,病床前的人已經變成了南軒和王昕芝。

李屹不知所蹤,他就像是一場夢,應南嘉甚至不清楚他是否真的來過。又或許一切隻是她病到神智不清時候的幻覺,畢竟她從未在李屹臉上見到過那種焦急、擔心的樣子。

之後,她從南軒口中得知,他確實來過,隻不過是受他所托。當時因為校企合作的事,南軒和計算機學院的另外一個領導和企業代表在飯桌上洽談相關事宜,根本走不開。但他深知應南嘉的脾性,如果不是情況嚴重,她斷然不可能主動打來電話讓他去醫院看她。正心急如焚著,瞥見了一旁作為優秀學生代表陪同的李屹,就托他立刻去醫院看看。

應南嘉眸中閃爍著光,問:“那他人呢?”

南軒說:“我們來了之後,他就先走了。”

應南嘉一愣,闔上眼瞼,輕聲道:“這樣啊……”

彼時,在南軒眼裡,這隻不過突發狀況導致得他的學生和他外甥女之間,兩人本不相關、毫無交集的人,偶然的一次碰麵而已。

哪怕時隔這麼些年,他仍舊不知道,那時的李屹和應南嘉,早已經滾到了一張床上,熟得不能再熟。

……

思緒回轉,應南嘉喉間咽了咽。

她看著已然喝醉的舅舅,和一旁無奈嗔怒的舅媽,笑了笑,鎮定地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雲淡風輕地道:“有嗎?我不記得了。”

“忘性這麼大?”南軒皺眉,扭頭不信邪地問另一個當事人:“那李屹,你呢?總有點印象吧?”

李屹頷首:“是的老師,我還記得。”

話落,側頭看向應南嘉,眼眸眯了眯:“況且,我和應小姐之間的交集,大約不止這一次。”

應南嘉呼吸一滯。

垂落在身側的左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攥起,指尖抵在掌心裡,戳出幾道月牙兒。

她不想、也不敢讓南軒和王昕芝知道,她曾和李屹有過一段。他們是這個世界上她最親的親人,從小看著她長大,對她百般嗬護,悉心教導,南儀去世之後,他們更是將她看作自己的親生孩子,不求她有多優秀,唯獨希望她品性正直、心地善良、有同理心。

應南嘉大多數時候也做到了,卻唯獨在李屹麵前,露出過她最離經叛道、惡劣自私、卑鄙不堪的那一麵。如果他們知道的話,會對她徹底失望的吧。

她咬著唇,再沒了方才的淡定從容,琥珀色的眸子惡狠狠地瞪著他。

像隻被威脅到的貓,伸出她尖銳的爪子。

卻聽李屹嗓音含笑著說:“我們第一次見麵,應該是在老師辦公室,我為了獎學金的事去找您,應小姐也在。”

“哦對對對,南嘉當時也在。”南軒記了起來,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應南嘉鬆了一口氣。

眼底怒意卻不減反增。

她知道,這人是故意的。

她收回視線,想要喝口水壓壓複雜的心緒,抬手時卻意外碰掉了身旁人的筷子。

木質筷子在大理石瓷磚上砸出當啷兩聲響。

很突兀,應南嘉手臂僵在半空中。

等她反應過來時,李屹已經彎下腰,俯身將其撿起了起來。

筷子臟了,沒法再用,李屹便說:“我去拿一雙吧,廚房在哪兒?”

南軒抬手一指:“在那邊……南嘉,你帶著他過去。”

他醉得思維遲鈍,全然想不起來僅僅是拿雙筷子的事,讓應南嘉自己去拿來就行,沒必要兩個人一起走這一趟。

但奇怪的是,這個提議在場沒有任何人反駁。

兩人沉默著站起身,一前一後的走過去。

王昕芝看著兩人的背影,眉心微微攏起,眼裡有探究,還藏有一絲擔憂。

到了廚房。

應南嘉推開門進去。

身後,李屹跟來,反手將門重新合上。

密閉的空間裡,殘留著飯菜的餘香。

應南再也壓抑不住那股揮之不去的煩躁感,轉頭直接質問:“你到底想乾什麼?”

李屹嘴角下壓,眸光鎖在她臉上:“你覺得呢?”

應南嘉遠山眉擰著,定定看向他,似在忖度。

半晌,想出了一個最有可能的答案,抿了抿唇,問:“報複我?”

李屹眉梢一挑:“報複你什麼?”

應南嘉冷著臉,沉默著。

李屹笑了,眼底卻沒有一絲半毫的笑意。

他長腿輕抬,緩慢朝她挪近一步,再一步……

兩人之間原有的安全距離被他輕而易舉的逾越過去,他卻仍不停,直到應南嘉被他逼得連連向後退,後腰抵在大理石台麵邊沿,退無可退時,他才唇角一勾,停住腳步。

應南嘉呼吸微滯,麵上勉勵維持著鎮定。

卻不想李屹仍不就此打住,上半身朝下壓來,兩隻手臂撐在她身側,袖子挽到了手肘,小臂上青筋蜿蜒,遒勁有力,帶著一股強勢掌控姿態,將她禁錮在身前。他上身的黑色針織衫領口寬鬆,腰一彎,便露出一片小麥色的肌膚和脖頸兩側高聳凸起的鎖骨,再往下,便隱匿在了暗色的陰影當中。

應南嘉眼睫顫了一下,她偏過頭,將視線挪開。

兩人之間貼得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交錯在一起,應南嘉的手指蹭在了他的西裝褲上,男人的體溫從她的指尖一路躥進心裡,燙得她心尖都縮了下。

李屹緘默地看著她,隔十幾秒,才低聲說:“應南嘉,你的腦回路,總是跟正常人不一樣。”

應南嘉一噎:“……”

瞪他:“我隻是不希望我舅舅舅媽知道我們之間的事。”

李屹笑了聲,嗓音很低,薄唇一開一合,說話間吐出的氣流拂在她耳垂上:“我們之間有什麼事?”

應南嘉又是沉默。

且這話莫名的耳熟。

她還沒想好怎麼回答,下一秒,李屹就道:“你二十歲不到就會用錢要挾,讓我做你男朋友的事?還是你口口聲聲說著不認識我,其實背地裡早在大三那年就跟我上床的事?”

應南嘉錯愕,心臟甚至漏跳了一拍。

她遽然轉過頭,什麼冷靜自持、雲淡風輕,瞬間潰散。刻意想遺忘的舊事被猝不及防地提起,她臉頰迅速褪去血色,身上的刺卻豎了起來,琥珀色的眸子裡盛滿了怒意和慌張,細看之下還些許的無措與茫然。

“你在生氣?還是在害怕?”李屹說完,喉結滾了滾:“應南嘉,你怕什麼?”

應南嘉臉色泛白,良久,閉上眼,咬住下唇,隱忍道:“抱歉,我當年……確實比較惡劣。”

李屹表情先是一僵,霎時卻變得猙獰起來。他牙關緊緊咬住,兩腮肌肉繃著,抵在廚房台麵上的手指死死扣在大理石板上,半晌,竟是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應南嘉的道歉,比她的冷漠還要鋒利上幾分。

像一把刀子,殺人不見血。

李屹呼吸都梗了下。

卻聽應南嘉再度開口。

“最開始是我先招惹你的,可是你後來不是也還回來了?我以為我們已經兩清了……李屹,如果你仍舊討厭我,那麼我們之間完全可以不產生任何交集,我不清楚你今天來的目的,但如果早知道是你,我不會出現。”

李屹喉頭湧起一股血腥氣,他咽下,重複問她:“早知是我,你不會出現?”

應南嘉淺吸一口氣,看他:“李屹,人應該向前看。”

李屹笑了:“你的向前,是指趙渝?”

應南嘉說:“是。”

李屹問:“你喜歡他?”

應南嘉一頓,說:“是。”

沉默幾秒,李屹一聲輕嗤:“你就這麼確定你們會在一起?”

應南嘉並不確定。

沒發生的事誰又能說得準呢?

但此刻她不想落了下風,仰頭看著他反問:“不然呢?”

李屹沒再說話。

安靜幾秒後,他視線與她錯開,抬手從她身後的餐具架裡抽出一雙筷子,轉身離開,沒再看她一眼。

男人背影寬闊,一身黑色越發顯得身影修長,腰背像是有把尺抵著,打得筆直。

李屹從不折腰。

在任何時候,任何人麵前。